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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木情长

时间:2025/4/28 作者: 周健 热度: 637
  山坳里的晨雾还未散尽,张满仓已经坐在自家门前的枫杨树下破竹子了。青竹在他手中驯服地裂成均匀的篾片,薄如蝉翼却柔韧不断。他左手按住竹节,右手执蔑刀轻轻一划,“嘶啦”一声,竹片便像流水般舒展开来。

  四十米开外,李天顺的斧凿声也准时响起。他正在院墙外的木工坊雕一座半米高的头像,神态逼真,椿木的清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飘出工坊。

  “老李,该歇歇啦,注意身体。”张满仓隔着水沟喊。

  李天顺头也不抬:“赶活呢。刘老爷子预定的雕像,今天得完工。明天是他九十大寿,这是他重孙子送给他的寿礼。”

  两人都有手艺。张满仓是蔑匠,最善长编竹席、竹筐,有时也制作竹椅,小工艺品更是一绝。李天顺是木匠,桌椅板凳、立柜等一应家具得心应手,尤其会做棺材。经他精雕细琢的棺材,颇具神韵,宛若艺术品,十里八乡的老人以身后能得到这样的寿材为荣。

  他俩都是地道的农民,主业仍是种田,他们的手艺都是从父辈学来的。虽挨过不少训,吃过不少苦,但却学到了真本领。在大集体时代,通常是人们请他们到家做些活计,落些吃喝和小钱。他们也曾偷着把自己做出来的竹筐、桌椅等拿出去卖,换来油盐钱,被按投机倒把的罪名批斗和处罚过,心虽不甘,却很无奈。有人故意挑拨,说是两人相互举报,致使两人吵过嘴,甚至打过架,两家曾一度水火不容。后来得知真相,两家很快冰释前嫌。有了手艺,多少有些收入,生活条件自然比其他人好一些,人们也对他俩高看一眼。后来,随着社会变革,他们的手艺得到了用武之地,勤于钻研和创新,两人还获得了民间工艺大师的称号,生活也越过越红火。

  张满仓和李天顺都是分家后独立建了新房,俩人同岁,同年娶妻,同住一处山坳,比邻而居十余年。巧的是,两家都有三个孩子,且都是二女一男,男孩最小,对应的三个孩子年龄相同,生日差着月份。邻里守望,相处倒也融洽。

  两家都是四合小院,依山傍水。一家在东,一家在西,房子并未紧挨着,间距不足五十米,中间有个两三米宽的水沟,山泉整日从沟里流到房前的大池塘里,池水丰盈,鱼肥鸭壮,给塘下两家的几块稻田提供着充足的水源,常年旱涝保收。

  两家都把儿子视若珍宝,请人起名,分别叫张鹏和李响。而女孩就随便起了名字,平时也都是大妮儿、二妮儿地叫着,有些重男轻女。

  尽管山上树木茂盛,也有一大片竹林,两家还是在房前屋后裁满了各种树,不仅有桃李等果树,也有香椿、泡桐、银杏、柳树、枫杨等。李天顺还精心移栽了两棵碗口粗的金丝楠。除了方便吃水果外,更多的是希望多些木料备用。以水沟为界,权属清晰。李天顺做了一座精巧的木桥搭在水沟上,桥面被两家人走得油光发亮。

  两家的儿子同岁,都生性顽皮,喜欢攀高爬低。六岁那年,两个孩子在门前嬉闹,一会儿上树摘桃,一会用竹棍抽打树枝。当大人们看到那些小树断头折枝时,痛惜不已,都压着怒火,好言相劝。隔了几天,不知谁家孩子又故伎重演,引来了几声责骂。两家便有了些许隔阂,碍于情面,并不说透。

  1982年,张鹏和李响都是八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龄。

  春天的一天,大人下地了,张鹏和李响相约在水沟两边的树林里“比武”。张鹏挥舞着从父亲工坊偷拿的蔑刀,李响则举着小型手锯。

  “我爸的蔑刀能劈开最硬的毛竹!”张鹏一刀砍向沟边的桃树,树皮应声而裂。

  “我爸的手锯连铁木都能锯断!”李响不甘示弱,对着银杏树就是几下。

  等大人们发现时,水沟两侧十几棵树都遭了殃。最惨的是李天顺精心培育的那两棵金丝楠,一棵被锯得露出了白生生的木质,树液像眼泪一样往下淌,一棵从根部锯断,没救了。

  “小畜生!”张满仓抄起竹条就往儿子手心抽,“知道一棵树成材要长多少年吗?”竹条抽断了一根,张鹏的手心肿得老高。

  沟对面,李天顺的惩罚方式截然不同。他让李响面对那棵受伤的金丝楠树前跪两个小时。“看着它,记住树木流了多少泪”。

  栽这两棵金丝楠,是李天顺好不容易从朋友那里求来的。作为木匠,他非常清楚金丝楠的秉性和用途。

  看到树木毁成这样,除了惩罚孩子外,两家难免相互抱怨教子不严,无形中又有了些许隔阂。

  好在以后没再发生类似情况,孩子们变得非常听话,也认真学习,两家又和好如初。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那些受伤的树木都长大了,只是树干上永远留下了扭曲的疤痕。

  过了几年,两家的女孩子纷纷出嫁,张鹏和李响也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很少回家。两家的女孩学习也很好,学业有成,大都在县城或外省工作,在工作之地结了婚。曾经热闹的两家,一时变得冷冷清清。好在张满仓和李天顺经常互访,在一起喝点儿小酒,切磋技艺,日子过得并不落寞。

  又过了两年,两家的儿子事业有成,都在省城买了房,成了家。当然了,少不了父母的倾囊相助。他们也知道感恩,时常在电话里嘘寒问暖,逢年过节也赶回来。

  “爸,跟我去省城吧。”张鹏指着自己设计的建筑模型说,“您这竹编技艺用在现代建筑上绝对……”有一次回来,张鹏想劝劝他爸。

  “不去。”张满仓匆忙打断儿子,手里的竹席编织丝毫不停,“我这篾刀离了这片竹林,就跟鱼儿离了水一样。到了城里,我不适应,恐怕也没有了灵感。”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李家。李天顺抚摸着那把刚完工的躺椅,淡然回复李响:“不到省城。生活在这里,我心平气和。我这手艺,得守着这方土地。”

  生活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年复一年。

  幸存的那棵金丝楠也有十多米高、一抱粗了。考虑到老两口都七十过头了,不知意外哪天来临,李天顺便把这棵心爱的树放倒了,抽空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用尽心思做了两副棺材,精心雕琢打磨、上漆后,放在西厢房里。

  一日,张满仓不经意间发现金丝楠树不见了,很好奇,便到李家询问。在西厢房,他看到了并排着的两副棺材。那棺材头大圆如苍穹,尾小方似厚土,弧线流畅,挡板上“福寿双全”四个阳文篆字苍劲有力。他顿时惊叹不已,万分羡慕:“卖给我一副吧,愿出高价!”

  “这里给我老两口准备的。这棵金丝楠正好做了两副,没有多余的木料。说实话,当初我的这两棵金丝楠,是我特意为咱们两家准备的呀,可惜被孩子们毁了一颗棵,没办法。我用那棵香椿树给你做一副吧,保准让你满意。”

  “我就想要一副楠木的!”

  一再要求后,见李天顺不松口,张满仓只好悻悻地回家了。

  2018年深秋,张满仓在编竹席时突然晕倒。诊断结果是脑梗,右半边身子不太灵便了。

  李天顺是第一个来当地医院探望的。他带来一个特制的松根茶杯,底部加宽防滑,杯身雕刻着松鹤图案。

  “试试。”他把杯子塞到老友手里,“右手不方便,左手也能端稳。”

  张满仓摩挲着杯上精致的纹路:“雕工见长啊。”

  “闲着练的。”李天顺望向窗外,“我给你做了一把躺椅,出院后可放在院子里或廊檐上躺着修养。”

  “我也给你做了一把竹躺椅呢,回去后就送给你。”张满仓笑了,把杯子握得更紧了。

  为了更好地康复,张鹏把他爸接到了省城。尽管张天顺很不乐意,但拗不过孩子们的一片孝心。

  省城的康复中心条件优越,但张满仓总望着窗外发呆。

  2020年疫情最严重时,康复中心封闭管理。张鹏隔着栅栏发现父亲正在编一个微型棺材模型,神情专注。

  “给你李叔的。”张满仓头也不抬,“我们都七十多岁了,按老规矩该备寿材了。你李叔做了两副金丝楠棺材,那是真的好!”

  张鹏心头一震。自己根本没想到提前给父亲定制棺材。

  疫情稍缓,张鹏专程将父亲的礼物送回老家。李天顺接过那个巴掌大的竹棺模型时,但见模型虽小却五脏俱全,内壁还细心地垫了一层晒干的竹叶,不禁双手颤抖。

  2021年深秋,张满仓在睡梦中离世。

  知道张满仓生前并没准备寿材,李天顺毫不犹豫地把给自己准备的那口金丝楠棺材送给了他。

  “老伙计啊,我满足你的愿望了。到那时,我带着椿树棺材去陪你哈。”。

  张鹏和他两个姐姐赶紧叩谢了李天顺。

  不久,李天顺将那棵香椿树也变成了一副棺材,跟那副金丝楠木棺材一模一样,和西厢房另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并排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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