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杂谈

　　没有什么缘由，自小时候起，就对土地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厚情感。记事的时候，还生活在农村，辽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对家里那十几亩贫瘠的土地，已经没有记忆，只是门前一片菜园子印象十分深刻。这片土地经过几代人的耕耘，比大田肥沃许多。那时，我们家的园子里长满各种蔬菜。几垄葱，几垄蒜，黄瓜架，韭菜畦，错落有致，夏天的土豆芸豆茄子，秋天的白菜萝卜，应有尽有。

　　园子里还有一棵老胡椒树和一棵桃树。在一个幼童眼里最神奇的是那棵桃树。细细的枝条竟能挂住硕大的桃子。熟了的桃子一口咬下去，紫色的汁水横流，甭提有多甜了。据说，那桃子叫“血桃”。那时节，进了园子，拔棵葱，摘根黄瓜，送到嘴里就吃，不知农药化肥为何物，毫无顾忌。这块片不太大的土地，年复一年地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一家几代人。

　　几十年过去了，再回故土，我熟悉的园子仍在，我喜欢的绿油油的蔬菜仍在，园门口那口年久失修的老井仍坚守在那里，最挚爱的桃树和胡椒树却不见了。不知它们是因为站的地方太碍事，被人砍了，还是什么时候寿终正寝了。

　　已不知这园子归属谁家，却发现心底里一直深深热爱着这片土地。独自在里面盘桓半天，直至园主人上前盘问，是否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哪里知道我几十年前在这里落地，漂泊他乡日久，情不自禁地在故土里安放一颗感恩的心呢！

　　几次在梦里，楼下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不太大，根本谈不上几亩几分。一直盘算着如何把土里面的碎石头清除干净，计划着在地里种些什么。梦来梦去，也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既没有下种更没有收获。

　　家里的南阳台有几个平方，异想天开地想在那里造一块地。四个大泡沫箱子摆成一排，填上肥土，正经不小的一块地。种下白菜籽，香菜籽，栽上瓜苗，用细竹竿搭上架，精心浇水松土施肥，费了挺大的劲，结果一无所获。原来蔬菜和花卉不同，缺少了风雨的沐浴，便没有一点生命力。可见，想从土地里获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由得想起远在1904年，加拿大人珍妮·布查特女士在自家房屋周围荒芜的土地里撒下几粒豌豆和玫瑰花种子，无意中收获一片碧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在家人支持下，用泥土填埋了附近一座自家挖罄了的石灰石矿坑，栽上从世界各地收集到的花草树木，建起第一个下沉式花园。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这个家族在周围又陆续建造起日式，玫瑰，意大利三座世界顶级公园。现在，这些公园内绿荫密布，四季都有上百万种鲜花开放，每年有上百万世界各地游客为之倾倒。

　　面对这张加拿大的国家名片，感慨良多。并不怪罪自己小儿科，是认识到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旷世的毅力，难于弄出这样的大手笔；真正热爱土地的人绝不一味地向土地索取，而应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不断地为土地注入营养和活力，把大地装扮得更加美艳可人。

　　虽然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值得我们细心呵护，但是，日久天长，心里却盘踞着一种狭隘的观念，即热爱土地就是热爱家乡、热爱祖国。即没有布查特女士的实力，甚至连拥有一片土地的梦幻也破灭了，可是热爱祖国大地的初心却丝毫没有改变。于是，背起行囊，行走四方成了我亲近土地的最好的方式。

　　从吉林长白山天池之巅到云南腾冲，苍山洱海，从宝岛台湾到海南岛天涯海角，再到青藏高原，祖国再也不是一张抽象的地图，脚下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高山平原和大海。从沈阳坐火车到广西北海，虽不是从最北（漠河）到最南（南沙群岛），但是，这五十多个小时的经历，已使我切身感受到祖国的疆域辽阔。

　　这辽阔，可来之不易。亘古以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经历了多少打打杀杀，分分合合。几经改朝换代，有胜利者鸣金收兵开疆扩土，像成吉思汗那样成为民族英雄；有失败者与外来侵略者签订不平等条约，割让家园，如同慈禧太后，沦为可耻的卖国贼。尽管如此，祖国仍旧称得上幅员辽阔，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了。

　　河西走廊有很长的一段汉长城，是把高山凿成峭壁，在峭壁上用石块垒成墙体。历经几千年雨雪风霜，至今仍傲然挺立。一眼望去，极其宏伟壮观，是现代人也不敢想象的工程。可见为了保卫这片疆土，先民们为抵御入侵者，已经达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每当在电视或其他媒体上看到这种场景，都对历朝历代戍守祖国这片土地的将士兵卒，由心底涌出深深地敬意。

　　土地是平凡卑微的，被人们踩在脚下，背负着世间万物，一刻也不停歇；大地也是崇高的，承载着不俗的家国情怀。

　　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被父王追杀，在国外流亡多年。在卫国饥饿难耐，向农夫乞食，农夫顺手从脚下抓了一把土给他，并嘲笑他。他非但不抱怨，却跪倒在地感谢苍天。是农夫这把土，警醒了他，激起了他的斗志。从此他把满怀愁绪化为铁骨铮铮，不气馁，不服输，奋斗19年重回故土，终于在62岁的时候登上皇帝宝座，铸就了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这样的励志哥毕竟是少数，南唐后主李煜可没这么幸运。宋太祖开宝八年，金陵城陷，李煜肉袒出降，被封为违命侯，在幽禁中过着以泪洗面的生活。亡国前他耽于享乐，亡国后又沉溺于悲哀。无所作为至极，丧国之痛可谓情真意切，已然造就了一位诗人，成了文史界的意外收获。“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说这些千古名句，是李煜用国土换来的一点也不为过。对于他来说，沦丧的国土无望收复，便落地无根，心底里往外流淌的只有愁和恨。

　　古今中外，大同小异。反映美国南北战争的小说《飘》中的主人公斯嘉丽，同样对故乡故土饱含深情。父亲留下的塔拉庄园的那片红土地，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使她在战乱中不但活了下来，并经过殊死搏斗，保住了那片家园。

　　我觉得自己对土地的热忱一点也不亚于他们。

　　曾陪丈夫专程到山东蓬莱寻根。有人问你们奔着谁去呀？我和丈夫几乎异口同声：我们谁也不奔，就奔着那块土地，那处历经百年的老宅子。回程路上，我们一位从未谋面并且已经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开车送我们到港口。路过村口果园，我在地里装了一袋黄土塞进背包。据说，远在异国他乡的游子，如果水土不服，喝一杯家乡泥土冲的水，便能去了病痛，解了乡愁。我们倒不是要喝这泥水，只是想把这土撒在公婆的坟上，让他们在冥冥中感知故乡的一层温暖罢。

　　我从来不妄自菲薄。

　　土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世界上有很多令人向往的地方，比如我就非常想去非洲大草原看看狮豹成群的景象，也特别心仪北欧的童话世界，澳洲的大堡礁，南美的风土人情。也真的到过几个国家，也关注那里的土地，可在那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终归不是我们的家呀！不能随心所欲，想住几天都行，想来几次都行。而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尽管她可能还有这样那样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我都非常欣赏，非常喜欢。在我心中，祖国的山山水水，“无山不秀，无水不美”（黄宾虹语）。即便是名不见经传的祖山、象牙山、莲花山也是别具一格，美不胜收。稍有空闲，我就把游走各地的感受写下来。尽管笔触笨拙，词语老旧，还是乐此不疲。此时，也不顾什么语言繁冗之大忌，抄录几段来验证。

　　“和丈夫携手在鼓浪屿上流连漫步。沿着海边的柏油路，绕了大半圈，漫长的滨海路在脚下倏忽而过，一点都不觉得累。面对碧蓝的大海，背靠鲜花怒放、绿荫密布的园林，路在树荫下，海在阳光下，界限分明，感觉置身仙境一般。请同游的旅伴从树荫里伸出镜头，摄入站在海边礁石上的我和他，心情真是惬意透顶。”

　　“在长白山巅，望着这由火山口常年积水而成的水域，美丽、壮观，神秘而高贵，我们无法用能想起来的词汇形容她，更无法再进一步接近她，只能在那有限的空间里，匆忙地变换不同的角度，远远地眺望。怎么看，天池都是美轮美奂，无与伦比。湛蓝湛蓝的比天空还蓝，晶莹剔透，像一粒巨大的蓝宝石。又如一面形状不规则的宝镜，镶嵌在长白山顶。四周16座山峰，好似16朵莲花瓣，把它托在中心。”

　　来到九寨沟，感觉祖国大地的美，到了极致。“那里的海子（湖泊），千姿百态，五光十色。如一串形状大小各异的明珠，随意散落在巨人的颈项，无任何人工雕凿的痕迹。海子的名字很随意，大都是约定俗成。形状像个什么就叫什么，远不如苏州园林或《红楼梦》中大观园里的亭台楼阁的名字那么精于推敲，但却更富有诗情画意。如：春夏季节，海子中缕缕青草飘逸，到了秋天，又宛如金丝玉缕缠腰一般的叫草海；湖边丛丛箭竹环绕，郁郁葱葱的叫箭竹海；周边的山上花团锦簇，枫红柳绿，一一倒映在一个小巧玲珑的小潭之中，五花海的名字倒也贴切。还有海天一色，朵朵白云在海中漂浮，碧蓝碧蓝的镜海，熊猫经常光顾的熊猫海，型如扁长的丫葫芦的长海，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不管是哪一个海子，也不管是绿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还是无色的，都看不出来深浅。刚没膝盖的浅浅的滩涂，几米、几十米深的深潭，个个清澈透底。看完一个海子再看下一个，好像无穷无尽。每一个海子都向你展示她自己特有的魅力，决不雷同。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平缓如镜，有的波涛汹涌，全然没有半点儿人工雕饰。

　　九寨沟的另一道风景线就是瀑布了。在二十来个瀑布群中，诺日朗瀑布和珍珠滩瀑布最为著名。她们高傲地耸立在高山峻岭之间。一个由七八个瀑布兄弟一样并肩排列组成，气势博大恢宏。另一个则由十几个大瀑布包裹着数十个小瀑布，参差不齐，错落有致。在一公里外，就听得见她们的轰鸣声，给人一种先声夺人的感觉。几十米的落差，水花四溅，使人睁不开眼。哗哗的流水直上直下冲击在岩石上，发出声声巨响，震耳欲聋。面对面也听不清互相之间的说话声。伙伴中有急于发表自己的感想和见解的，也只能互相用眼神交流。仿佛这些瀑布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充满了自信，不屑于倾听人类的评论和赞美。此时此刻，我由衷地体会到贴近大自然的滋味。”

　　还有印象极为深刻的武夷山。它的最高峰天游峰突兀高耸，雄伟壮丽，俯瞰峰脚下缠绕着的九曲溪，碧绿碧绿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一刻的心旷神怡，难以言表。

　　除了日月潭和阿里山，其实，台湾令人最震撼的美景在台东。公路沿海岸线而建，一路与太平洋亲密接触。车窗外，除了绿树红花，就是浩瀚的大海。碧蓝的海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涌起层层雪浪，真是美不胜收。

　　我喜欢祖国的山山水水，更喜欢大地上的花草树木。南国根系发达的榕树，高耸直立的大王椰、狐尾椰，翠绿欲滴的老人葵，凤尾竹，火红的三角梅，北国的白杨垂柳婆婆丁，没有一样我不喜欢。

　　作为一个中国公民，一辈子没经历战火纷飞，还能到处走走转转，我感到十分幸运。看看北非、中东地区的那些难民潮，这种体会就更深了。

　　犹太人千年前失去家园，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在世界各地流浪。尽管他们再聪明、好学、能干，积攒了再多的巨额财富，都抵挡不住纳粹邪恶的枪弹和毒气室。二战后，他们在在自己民族的发源地找一块立足之地，是多么艰难。短短几十年，以色列一面应付巴以冲突，一面把那一块狭长的不毛之地建设成现代化国家，简直是个奇迹。在我的心目中，如果说阿拉法特是阿拉伯人的英雄，那么，以色列的每一个人都是犹太人的英雄。很多犹太人放弃了在欧美发达国家的优渥生活，举家回以色列建国立业。因为那地方再贫穷再危险，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国家。没有谁比他们更热爱、更珍惜自己脚下的土地。这种情感是我们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值得我们学习。

　　历朝历代，无论君臣黎庶，对于他们抑或是现如今的我们，也是一样。特别是农民，土地就是赖以生存的源泉，土地就是生命，甚至比一己的生命更宝贵，更重要。参观合肥李鸿章故居，很有感触。李鸿章是清末著名的饱学之士，他哪里不晓得做卖国贼要背负后世不尽的骂名。但是，国弱无外交，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他在《马关条约》上签字时的百般纠结和无奈，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据说，李鸿章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誓不再踏入日本国土一步。一次外访途经日本，他说什么也不下船。第二天要换另一艘客轮，他宁可冒着危险，用木板连接两艘大船走过去，也绝不使用日本小船摆渡。今天看来，此举也是小儿科，并不能昭雪割地赔款的奇耻大辱。今天国人会为了买电饭锅、马桶盖专程赴日旅游，不知这位老“卖国贼”如果地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钓鱼岛和南海诸岛自古是中国领土，有据可查，无可争辩。二战后，国民政府官员曾坐着美国的军舰到那里重新确认。南沙群岛离大陆是远，可关岛、夏威夷、离美国本土也不近，拉斯维加斯与美国隔着一个偌大的加拿大呢，能说那些地方不是美国领土吗？马岛和英国隔着大西洋呢，八十年代，英国不是也远隔重洋向阿根廷开战，保卫马岛吗？不管祖国的领土离大陆再远，即使是星星点点，即使是在大海波浪中若隐若现的岛礁，每一寸都是老祖宗给中华儿女留下来的，一分一毫都不多余，我们应拼尽洪荒之力来保卫。叶赫那拉氏主政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能容忍任何国家以任何理由侵吞。

　　话越说越多，就此打住。一言以蔽之，大地养育了我，我从大地攫取也很多，终其一生，无可回报，至惭至愧。只有一点可以断定，终将有一天，我会投身大地怀抱，能滋养几株花草，也算尽心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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