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雾气笼在城市上空,铅灰色的天没有一毫余色。红绿灯,店名上的彩灯不知疲倦地跳舞。不眠的灯火荡漾在幽暗的河里,仿佛是游鱼的花冠,鱼儿戴上花冠却从水草里跳出来。独自在午夜的城市里漫游,空旷街道的叹息,河水的喘气声,都清晰地响在耳边。虽然是初夏的深夜,风还是带着细微的寒意,轻轻地扑上来,用冰凉的唇吻我,树枝欢迎似的拍手。偶尔有出租车无声划过,无人的牌固执地亮着。
路灯将温馨的光打给我,我有些自恋地觉得,它见到我很高兴。但它也将光打给车道,灌木和鲜花。红色白色黄色的花挤在一堆,同将头探过来。
“谁最美?”
“红色的娇艳妩媚,白色的纯洁可爱,黄色的温暖依人”。
“我们要知道谁最美”。
“欢快的群妍胜过寂寥的花朵”。
花盆:“我美吗?”
露珠:“我美吗?”
鱼虾,水草,青苔……同放声说:“我呢?我美吗?”
我轻轻地抛了这层幻觉,心里忍不住说:“很美啊!”
红灯亮着,我轻轻超过出租车,司机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寂寞。我走进树木的黑暗里,走出路灯的光照,直到周围又变成空旷的街道。我仍在想那个司机,那寂寞的脸,忧郁的眼神。
黑黝黝的车道装着所有光,像个吝啬老头,藏着名贵珠宝,白色分道线系在他的口袋上。它忽然慷慨地发着光,轻轻地呼我,来来。我环顾四方,楼房,路灯,河水悄然隐没,只见这通天之路,缓缓伸入天穹,直抵行星。
我对没有皈依宗教的心说:“自由啊,徘徊在行星的灵魂,世界瞬息万变,灵魂却在天上俯视一切。如果一切循环毁灭,世纪的大火将焚毁一切。善人的魂灵飘上行星,恶人的魂灵遭受轮回。”
身体只是情绪的舞台,忽而泪流满面,忽而转悲为喜。有人说革命,喝酒和皈依宗教都能感到生命的宁静,我却一样也不爱。我感到,遥远的星河在我眼前浮动,底壳的震动在我体内发生,我的手上捧着盛放的鲜花。如果它是太阳花,它一定正对我,因为我是世界的光亮啊!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脚下一拌,摔在行道路上,车发着光迎面驶过。“毁灭啊,多么诱人的念头,世界的苦难原已无穷!美好的花朵忽而枯萎,漂亮的面容瞬间老去,一切都是飘忽的幻梦”。
我爬起来,仿佛提线木偶似的,我想到自己的处境,低贱的工作不使我羞耻吗?蓬头垢面遇见熟人要以袖蒙面啊!一个人孤零零地往租住的小屋去,打开门,在巴掌大的空隙上徘徊来去,脚还是不能暖和,只到醒来才拥有全躯。
回忆昔日的情景使人越发痛苦。夜间十点,深夜晚自习下课,满天疏星洒在澄碧的空上,银盘洁净,月光如粉。清凉的风一扫白日的炎热,着凉鞋的脚无拘无束。夜色笼了大半学校,操场更显清净。我往寝室的路上想,人生怎样才有意义呢?匆匆而过的一生我们要给世界留下什么呢?当我在土里与草木同朽,“托体同山阿”。世界就轻易忘了我吗?我如浮萍水中,又如野草虫鸟,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不能啊,火花,多么美丽,却只有瞬间的灿烂,当它落到地上成了黑黝黝的尘埃,谁又认得它曾是美丽的花火。囿于年龄,我不能知道自己的答案,只是怀着这种想法长大。
后来我养成漫游的习惯,常去家边不远的荒山,看着夕阳最后的余色慢慢陨落,然后天变成暗青,几点疏星亮起来。到了此时,我像推着巨石似的慢腾腾地下山了。回家途经古河道,昔年大河奔腾,气势迫人。居民不敢搅它的兴,由它寻欢作乐。水夹着泥沙到了平缓的地方,化为沃土,人们悠闲地做活,女孩在树荫下唱歌:“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发源自北自面群山的大河,经过多少幽暗,才从石缝里流淌出来,同悬崖的绿枝作别,在深潭溅起几串泪花。青苔和圆石,波光和水草在河里热烈地恋爱。这样一想,大河有了神秘的意味。仿佛船员听了女妖的歌声,自顾自地寻它的梦幻。然而终究只剩下残破的石堤同河石追忆往昔的热闹了。火棘的根深深扎进古河道的石里,无人修剪和施肥,尖刺,细叶,果子,它长得自在洒脱。孩子摘一把红色的果子,羊也吃下面的果叶。
“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人们的褒贬何其不公呢?“树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人生一世,不过蝼蚁芥子,随波逐流。侥幸有了一二名声,锦衣富贵,也不过是随时可抛的外物,潜修灵性,直指本心。“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不不,人生一世,明白了是非之分,得失之别,就应使蒙昧的人明智,糊涂的人清醒。知道更好的生活却眼睁睁看着同胞受苦不是冷漠吗?有人能读书写字有人却无学无知,有人享受安逸平静的生活有人却颠沛流离。我愿意高举火炬照亮夜行者,使人见了驱逐鬼魅的念头。我愿意墓志铭上空白一片,人们想起我却说:“这是为人类奔走的一亡命之徒”。
我想起柏拉图洞穴的比喻,你如何自以为好自以为非呢?你又如何使人相信你见的不是幻觉,使人们欢欣地抛了壁上的投影,随你去洞穴之外呢?
我到了一十字路口,指示牌上全是我不熟悉的路名,溧水,茅山,常州,金坛。我这样念了一遍。我要去哪呢?我逐一看了茫茫长蛇似的路,缥缈的路灯,无一不是单调乏味的夜景,整整齐齐的行道树,整整齐齐的路灯。没有我意中的路吗?没有我的前程吗?我有些失望,突然想回网吧,继续迷醉自己。
我后退一步,将要转身。“啊!”我见了多么奇异的场景,一条路兀自出现!那不是无望的人间。路两旁生着奇异的花卉,萤火虫点缀花上,仿如繁星,花间探出几张毛绒绒的脸,羊,兔子,小鹿。两旁的花海无边无际,许多可爱的动物在上面悠闲地躺着,漫步。天已漆黑一片,因那天上轮值的星宿铺在地上欢迎我的光临。目力所及,无暇的蟾宫立在尽头。鲜花在我颊上留下芳香,兔子伏在我的肩上,羊和小鹿随我而行。仿佛我亦是它们同类。
忽而,鲜花凋零,羊鹿老去,我也垂垂朽矣!繁星黯淡,月光无名,世界混沌一片。我的心中雷霆也似鸣响,永恒就是一瞬,一瞬也是永恒。我得了启示似的,立了一忽,突然流出女人似的软弱的眼泪。
东边的天露出蒙蒙的亮光了,我有两个选择,回家,要么乘早班公交订恩施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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