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父亲怀揣着梦想、怀揣着幽怨,忧伤地走了,只留下山坳里的那片槐树林……
今年五月,我驱车从县城回老家看年迈的母亲。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那片槐树林。我急切地来到山坳里,一片郁郁葱葱的槐树林呈现在眼前,随风翻涌,高耸入云。此时,恰逢槐花正开,如白蝶簇拥,整个山坳成了白色的海洋,蜂蝶的天堂!一阵阵清爽的夏风吹过,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一朵朵飘落的槐花,洒在我的额头,落在我的手心,潮湿了我的眼睛,迷醉了我的心魂!一棵棵遒劲有力的槐树,热情地迎接着我这位多年未归的游子!苍劲挺拔的树干,宛如父亲愚公般的身躯,支撑着我们家族的繁衍生息!槐花雨在我四周纷纷飘落,犹如父亲老泪纵横……
十年了,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这些年,我已经淡忘了父亲的音容笑貌;淡忘了这片父亲用尽毕生精力的槐树林。今天,当我面对这一片参天大树时,父亲植树的背影又呈现在我的脑海中……
种树是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刚刚下放到户。有了土地的村民,热情高涨,都在自家的地里干得热火朝天。父亲也一样。他干完地里的农活,就一个人在山坳里默默地种树,村里人嘲笑父亲不务正业,父亲只是淡淡地一笑。回家后,时常对母亲说:“他们不懂,我没啥本事,现在趁娃娃小,种一些树,等二十年后,给娃盖房时,这些树就能派上用场。”刚开始,父亲把各种各样的树苗都种在山坳里,到了第二年,大多数树种死掉了,只有洋槐树活了下来。目不识丁的父亲多方打听种树的经验,才知道我们村常年干旱少雨,很多树种不能缺水。只有洋槐树耐旱,生命力强。父亲慢慢地喜欢上了洋槐树。这样,山坳里的荒滩地,就成了父亲最热衷去的地方。
不到两年时间,父亲把整个山坳里——十多亩无人问津的荒地全种上了洋槐树。正当他高兴时,一场多年不遇的暴雨,把村里的庄稼全部冲走了。父亲在山坳里刚刚种的小树苗,也未幸免于难。雨刚一停,父亲就亟不可待地,光着脚板,拿着铁锨,披着蓑衣,向他的槐树林跑去。天快黑时,父亲哭丧着脸回家了,浑身全是泥巴,简直成了泥塑的人儿。他蹲在门槛上,一句话也不说,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地抽着那根旱烟杆子。母亲心疼地问道:“他爹,树咋样了?”“完了!全完了!十多亩荒滩地全部成了淤泥!老天爷简直要了我的命!”父亲急切地说着,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第二天,我们一家人来到山坳边,那儿成了沼泽地,到处都是黄色的淤泥与洪水。父亲这两年辛苦种植的所有树苗不见踪迹,只有零星几棵漂浮在淤泥上。看完之后,母亲难过得哭了。她劝父亲,放弃这片荒滩地,在其他能种的地方多少种一点算了。父亲默默无语……
一转眼,到了深秋。家乡到了这个季节,很少下大雨。父亲不听劝阻,又去山坳里种树。母亲疑惑地问:“他爹,能成吗?”父亲说:“再试试,我不甘心。”父亲又把被浑水冲过后能种的地方全部种上了槐树苗。只有山坳中间一大片淤泥太深的地方,人进不去,一直空着。到了第二年春天,重新种植的槐树都活了,这让父亲兴奋不已。
父亲炫耀似的告诉我们,他摸索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淤泥地外围种树,一圈一圈的向里面收缩,等周围的小树长大了,中间淤泥里的水被树吸收,死水潭慢慢就硬化了,槐树也因为水分充沛而长得快,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到那时就可以种树了。我们半信半疑。父亲按照他的办法,实施着他的宏伟计划。
八十年代初,家乡每年暴发洪灾。只要下一场暴雨,山坳里的槐树就被冲走一大片,年年如此。母亲时常劝父亲放弃那片荒滩地,村里人的嘲笑声此起彼伏。但父亲执拗地反复地种着槐树,锲而不舍。一晃十年时间过去了,那些槐树已经有了一定的生命力,根深深地扎进泥土当中,面对狂风暴雨他们巍然不动,像坚守着疆土的战士,坚强地固守着山坳里的那方热土!但是,山坳中心的那片淤泥地,常年渗水,人进不去,没办法种树,这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他到处打听方法,最后有人告诉他,先种草,等草长几年再种树。
第二年春天,父亲在整个山坳里种上了苜蓿草。尤其在淤泥地中央,父亲撒播了更多的苜蓿子。经过几年的生长,整个山坳被绿油油的苜蓿草覆盖。淤泥滩慢慢地收缩,表面也渐渐地硬化起来。父亲看到他的杰作,高兴地说:“你们还不信,我说过我一定能制服这个死水潭。”父亲继续一圈一圈地种槐树,树林逐渐地扩大自己的地盘,死水潭一步一步地接近死亡,父亲的槐树一棵棵茁壮成长。茂盛的苜蓿草可以喂养牛羊,这给家里带来了一些的经济收入。父亲治理泥滩地的威名大震,那些平日里取笑他的人,也向父亲伸出了赞叹的大拇指。
村里人看见父亲十多亩地的槐树林,已经渐渐地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大家争先恐后的,在家乡的荒滩地里抢种洋槐树。几年的时间,家乡的所有荒滩地,山头上,都成了槐树林。但是它们比不上父亲的槐树林茂盛。
很快到了八十年代末,我正在读初中。父亲的那片槐树林,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乐园!每年暑假,我与父亲把牛羊赶到槐树林里,牛羊在那儿自由自在地牧放,我尽情地放飞儿时的梦想!一边是牛羊吃草时欢快的铃铛声,一边是我在林荫树下吟诵唐诗宋词时朗朗的读书声。父亲在一旁继续种他的槐树。一会儿笑眯眯地看看他的小树,一会儿看看朗诵诗文的儿子。激动地说:“三儿,好好念吧,只要功夫真铁棒磨成针。你看我的槐树林,当初糟了多少罪。全村人笑我死脑筋。我花了十年功夫,现在这些槐树长大了。坚持下去,你一定会吃上皇粮的,成为我们家的第一个干部。”我默默地点头答应。
时间飞逝,一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我考上了县一中。自从我上了高中,家里的花销渐渐地增大。两个哥哥到了结婚的年龄,又要给他们盖房。光凭十来亩土地,没办法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父亲的槐树林刚到长大,他们又不是经济林,给家里带不来任何收入。别人的嘲笑声又风生水起。村里人都为发家致富绞尽脑汁,想各种办法。突然,全村刮起了种苹果树的热潮。大多数人家把最好的良田,都种了苹果树,父亲迟迟不肯种苹果树。我们抱怨、责备他只知道种毫无价值的槐树,种这样的树有何用?
父亲唉声叹气地说:“凭我多年的种树经验,我们这儿穷山僻壤,常年干旱,靠天吃饭,连人吃的水都要在十里开外的地方,靠人背马驮,哪来浇树的水?根本不适合种果树。”全家人坚持让父亲停止种槐树,把自家的两亩良田,也种成了苹果树。一年时间,全村肥沃的土地都变成了苹果林。
在种完苹果树之后的几年里,随着打工潮的兴起,村里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去大城市打工了。由于家里急需钱,六十多岁的父亲也不得不离开他心爱的槐树林,出门打工。在打工的岁月里,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偶尔,他会给我们提起他在工地的辛苦与无奈。这是年迈的父亲一直不愿向别人提及的一段伤心的往事!也是我们家每个人心中永远的伤痛!
很快五六年时间过去了。全村人种的苹果树,由于缺水,都以失败而告终,上好的土地白白荒废了几年,一无所获。大家又一哄而上,砍掉苹果树,恢复种粮食。村里人惨痛的教训,证明了父亲是对的。在九十年代中期,父亲的槐树林里,已有成千上万棵槐树,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以前淤泥覆盖的死水潭变成了绿洲。全村人无心种植的槐树也成了林。自从这些槐树长大后,村里再也没有发生过一场水灾。这些槐树林既成了村子里一道道亮丽的风景,同时,也起到了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不久,我考上了大学。父亲一边打工供我上学,一边继续种植他的槐树。父亲慢慢地老了,一家人艰难地供我上完大学。
在新世纪初,我工作了,很快结了婚。父亲也已七十多岁,常年疾病缠身。由于他腿脚不灵便,全家人都反对他去山坳里种树,怕有危险。为这事,他与家里人发生了多次争执。一次,我回家时,他委屈地对我说,一家人都反对他种树,可不种树他睡不踏实。我说:“那你就继续种吧!你身体不好,危险的地方千万不要去,一定要在平坦的地方种树。”有了我的支持,父亲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继续着他的事业。
刚进入新世纪,全国掀起了退耕还林的高潮。我们村也一样,父亲的槐树林成了全县乡镇学习的模范林,村里人对父亲又是一片赞叹声。父亲种树的热情再次高涨,他想把家乡的所有山坡地变成茂密的树林,让家乡变成青山绿水、羊肥马壮的陇上江南!但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他,由于病魔缠身,再也没办法继续他的事业,实现他宏伟的计划。
在父亲病情加重的日子里,他把我们弟兄三个叫到床前。他说:“老三在外面工作,我没给他盖一间房,你们两个当哥的都有房。我想把山坳里的一半洋槐树分给老三;另一半,你们一人一半。哥哥们爽快的答应了。父亲转过头问我,我说我一棵也不要,我在城里买楼房,用不上,给他们一人一半。父亲听了我的话后,有点伤心,沉默了一会儿,不高兴地说:“老三,你别怨我,给你啥家产也没,我没本事,一辈子只会种洋槐树,你买楼房家里也添不上一分钱……”父亲的话让我很后悔,我不该拒绝老人的一片热心,我知道我的拒绝伤害了他。不久父亲就离开了人世。临走的时候,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他的槐树林……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一阵山风吹过,一下子搅起了潮水般的槐树林,犹如在辛勤劳作中晃动着身体的父亲。三十多年后,十多亩山坳里的槐树都到了中年,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不仅为家乡起到了保护水土的作用,同时,也为家乡的夏天撑开了一片湛蓝的天空,涌动着一片片白色的海洋,飘溢着一股股沁人肺腑的槐花的清香……此时,风声再起,槐花如潮水般涌动,槐林如波涛般翻腾。此刻,我把父亲深深地想念……
父亲,您安息吧!您给我们留下的不仅仅是一片葱蔚洇润的槐树林,您留下的是一种锲而不舍的愚公精神!正是靠着您传给后代的这种宝贵品质,我们才克服了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跨越了各种各样的人生险滩,迎难而上,在激烈的竞争中有了我们的立足之地!您瞧——我们幸福的生活与您的槐树林一起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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