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知道自己寿命将尽,开始出现强烈思归情绪。

  子女已经明白，现代医学无法挽回她一心求死的残败生命，她已经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只想落叶归根。她哭着闹着，坚持要回祖宅。小舅与院方交涉后，办了出院手续，默默地一点点从城中医院搬回那个老院子。

  各方的亲戚陆续回到祖宅，想在最后几天里陪陪外婆，二十多人挤在房间里，笑着，大剩的谈话，想要营造轻松的氛围，如果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外婆，仿佛一家人聚在一起叙旧。外婆的兄长和姐姐从别地赶来。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围在自己的小妹旁边，安慰着她。尽管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但是是交代遗言的时候了。死者为大，平日里有嫌隙的亲戚都显得十分融洽。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幸福。

  祖宅本就只剩下外公外婆两个人了。如今外婆一去世，外公搬走，祖宅便空无一人。外婆的坟头在对面的山上。那里我还去过好几次，去亲戚家路上，向右下拐弯，崎岖的山路通往一口山泉洞，再向下就是外婆的墓。去亲戚家是口渴异常，也下去捧过几口水吃，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里会是外婆的长眠之地。没有墓碑，用砖石砌起来的冢，石头缝里已经长出了狗尾巴草，风吹，日晒，沙土掩埋，远远望去像一个土堆，谁又能知道，这下面埋葬了一个一辈子吃苦的农村妇女，一颗完整的心魂？这真是令人心寒而恐慌。人死了，就把一辈子所有的经历，记忆，情感全部付与一堆黄土，消失的不明不白，留在世间的唯一证据就是立在坟头上，迟早有一天会变得破破烂烂，甚至是消失不见的白幡。有一天，白幡的质量会太重，连风也刮不起，因为它承载了太多。

  这并不是儿女不孝，这个角落是外婆自己选的。真是令人不解，有整齐的墓园不去，甘愿在这儿做孤魂。

  去祭坟的时候，草长到半人高，便默默地除掉，却说不出话。从没想到，一个人，有一天会变得这么矮，草都高过坟墓。风还是那么阴冷，像刀子一样迎面刮来。白幡虚弱地抬起手，向我们身后遥遥指去。转身，山对面，那座山，是祖宅的方向。远远可以看见老木房子的檐角，从树木掩映中探出来。瓦缝里应该早长草了吧，水池里的水也肯定死了，臭了。摆在墙角的出头呢？结实的木梆有没有腐朽？钝硬的锄头有没有锈迹斑斑？或者，码在墙下的柴禾，你是不是已经蛀虫，烂掉？

  突然明白外婆良苦用心。原来最后坚守在这里的依然是她。

  为什么不埋在祖宅旁边？不不不，就这样就可以了，远远地望着它，才能看见它历经了多少岁月，看过了多少人的生死。这样，才能把自己的依恋最大化，才能安心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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