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 年
故乡的爆竹声重复着在记忆里大片大片地隆隆响起,复消亡于无尽的寰宇,大红大红的杜鹃花似的爆竹纸,在记忆的风中匍匐翻滚着,倏尔升高飘远,从这家的屋前飞跃上那家的屋脊。
穿过有光秃秃的葡萄树的院子,我从堂前跑了好几遍后屋,催问着已在厨房忙碌一周的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吃年饭。
妈妈还在烧着火,温暖的火光把妈妈的脸照得红极了。
“等你爸爸回来。”妈妈说着,起了身。雾气从锅沿往外,先是一个大圈,后是一个大网。
大花狗也从灶口迷糊着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又懒洋洋准备趴下。我叫着“贝贝”,大花狗就起来跟着我又穿过庭院往堂前去了。
妈妈揭开黄褐色的锅盖,借着抹布把一个大盆端了上来:一大段红白相间鼓鼓嫩嫩的五香肠;八个大鸡月军,蒂头是乳白色;抹了酱所以穿了黑大衣的咸鲶鱼,像穿了一身风雨不浸的盔甲,尾巴直挺挺的,骨头脆硬,肉质老柴;阴泡着盐酱水的咸肉,蒸出来则是软软柔柔,多汁鲜美,配上蒜苗加以大火爆炒,只需在出锅前滴上几滴醋,香味就弥散开去,远在圩田里也闻得见。一通切片以后,白瓷盆里就只剩十个糯米圆子,圆圆滚滚的,像十个滚滚圆圆的大金丸。
糯米圆子在我们这儿是年饭最后上的一道菜,而不是鱼。它象征着团圆美满,这比年年有余更加珍贵。
妈妈是做糯米圆子的高手。将糯米煮熟成饭,未完全冷却时盛起,与肉末,黑豆干丁,葱姜蒜末,干辣椒丁佐少许香油,猪油,盐一齐搅拌均匀。另备一只碗,磕进一个鸡蛋,加入半勺香油后将鸡蛋打散。这是妈妈的独创——鸡蛋和香油既可保证搓糯米团子时糯米饭不会粘手,又让搓出来的糯米团子金黄饱满。
炸圆子是个胆大心细的活。油烧至六成熟,你看见妈妈的手腕轻巧,像翠鸟低俯水面叼食鱼儿,在贴近油面时,又轻又快地往滚烫的油里旋进一个又一个糯米团。
待糯米团炸至颜色金黄,立即用漏勺捞出,放在一边的竹筛子里晾干。
刚出锅不久的糯米圆子,表壳酥脆,内里柔嫩。糯米饭的清香和了肉末的肥腻,豆丁耐嚼香醇,还有干辣椒不时刺激一下味蕾…
这在早些年,是只有神灵才能享用的牲醴。
除了合肥东南角的那个小村落,我想不到别的地方会对咸货有着这么大的固执和热情。有一年我家腌了三十二只鸭子,六只鸡,还有杂七杂八如猪肝、香肠、鸡爪等。二楼的小阳台,用粗竹竿搭成了两排长长的架子,架子中间要用叉子抵着:咸货太多,架子中间会凹下去很深。
太阳好的时候,咸货就开始流油。阳台那儿原来清亮地面变的烛黄,每天晚上都要拖好几遍。后来爸爸想到在地面铺一层塑料膜,这个问题才得到彻底解决。
我家楼建的早,02年就已经建好了。堂屋亮堂,南北通风,与后屋的前后门保持着一条直线。三伏天中午的时候,把前庭后屋的门都开着,水泥沁凉,东南风吹,很是避暑。
我家共有13道门,算上坎下的鸡圈,不算灶门和柜门。二十九贴对子的时候,姐姐坐着刷浆糊,我拿纸跟在爸爸身后跑上跑下,累了半死。
每年三十我去四叔家蹭年饭的时候,贝贝就在八仙桌底下钻过来钻过去,尾巴一摇一摇的,往上,往下,左晃,右摆。
四婶给我夹了圆子,我放在碗里,四叔给我夹了鸡腿,我拿在手上,堂姐给我倒了满满一杯橙汁,鸡腿吃腻了,我就低头喝橙汁,我也一摇一摇。
然后带着贝贝和堂姐再去三叔家蹭吃蹭喝,贝贝的尾巴又是一摇一摇的。
下午两点左右,爸爸回来了!
我躲在门后看着他用烟头点着火线,巨大的爆竹声响起,我美滋滋的笑声被淹没,一点也没让别人听见。
奶奶照例坐上首。她的背后是一幅很大的风景画,贴了很多年了。长长的街道,道旁种着一排排的树,树干和街道都是黄黄的叶子。到远处,街道就被黄叶遮满了,不知道尽头那里会有什么。我和姐姐坐在下宴,爸爸妈妈分坐两边。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爸爸妈妈互相敬着酒,隔了半个桌子,像是在举行着什么盛大的仪式。贝贝伏在我脚边,扯着我裤腿玩,眼睛半眯着。
大门上红对子笔势舒朗:迎春迎富贵,送福送吉祥。
窗户上对贴着两个大大的“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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