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到了，看着街上行人手里拎着的纸钱，思绪不由得飞得很远……

 

    天堂中的父亲，您好么?我没想过也烧串纸钱，我固执地认为那只是形式。

 

    一生下来，父亲看我是女孩子，便不喜欢我。真的，紧接着有了大弟，挨尖的四个姊妹，唯独我最不受父亲喜欢。不记得小时候曾在父亲怀里撒娇。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从小，骨子里就叛逆的我，处处与他作对。每天吃完饭，撤桌子是我的活，不用他说，我也会作的，可他偏偏非得说：吃完饭你把桌子撤了。我心里气儿气儿地，非得去外屋转一圈再来撤，随后会招来他一顿臭骂，我不敢犟嘴，可心里劲儿劲儿地憋着。反正他看我不顺眼，我作啥都不对。过年了，妈妈买了一本“白扯”（日历），封面上有个留着“木梳背儿”、带着红兜兜的胖小子用力钓一条比他个头还大的红鲤鱼，那费劲样很夸张的，特逗，我就把它撕下来贴到练习本的本皮上了，女孩子，好玩呀！父亲见了，骂得我想去死。他说，那张皮儿是一家之主，让我给撕下来，是对他的不孝！我犟嘴：“白扯总要撕的，早晚不是得撕掉么？”嗬，他抄起身边的笤帚疙瘩扔过来，打到我的身上并不那么疼，可我心疼。妈喝住他，撵走我。我来到另一个屋，很冷，哭得昏天黑地，哭累了，睡着了，从此落下个毛病：偏头痛。一紧张、一流泪就头疼。尤其是那天正来例假，却闭经了。日渐消瘦，血色素52克，体重不足70斤。有一天在医院等着大夫打针的空，蹲在道边，迎面过来一辆马车，一时却起不来躲不开，差点让车给轧了，因此反对减肥。不论是胖着还是瘦着，健康就好。最后，腹内生了个巨瘤手术拿出来有大痰盂那么大。腹腔严重粘连终身不孕！

 

    过年了，换季了，妈给我买的衣服总要谎称是舅家表姐给的，父亲仍然不依不饶，找来表姐质问她凭啥给我买衣服！

 

    上中学时住校，天冷了，妈说我褥子薄，作了一个小垫子，凑了二十元钱，到车站让坐班车的同学给我捎去，父亲追到车站躺在车前不让车走。

 

    父亲的棍棒、辱骂让我性格偏激、叛逆，也越来越自卑。每一次辱骂都让我幻想：我是不是要来的？幻想遥远的地方有我的亲爸妈，哪天突然来把我接走，从那时起，我就在自己的幻想里幸福。

 

    这样的家境，逼着我早早上学了，与其说上学不如说是逃避更恰当。上学可以躲开他，名正言顺地不挨骂。所以，弟妹中，我是最爱上学的。从小就爱看书，从“红小兵”到“新少年”、“大众电影”再到“战地红樱”、“青春之歌”、“金陵春梦”……在书中体会别人的快乐，幻想自己的幸福，来逃避现实。捧本书，沉浸在故事里，听不到他骂我支使我。晚上看书，说费电。我就拾破烂卖废品攒钱偷偷买了个手电筒，蒙到被子里偷着看。或者跑到后院的柴堆里看书。反正得逃开他的视线，有书看真的很快乐。可父亲说，一个丫头家，念书也是白念，没用。我从骨子里想争口气，谁说没用，我偏偏要证明给他看。直到现在，弟弟妹妹谁家的事，我全管，就因为我是姐姐，是妈的主心骨。

 

    最幸福的事就是生病。七岁那年，患“流脑”高烧住院，差点没命。父亲得信儿，连夜从八十里外的奶奶家徒步赶回来，据说看着奄奄一息的我父亲哭了。从此就盼着自己生病，可以坦然地和他一起吃小灶，可以听他和言悦色地同我说话，哄我吃药。

 

    父亲两岁没父，他母亲改嫁，父亲如同流浪儿般姑家、姨家、他母亲家转，十六岁去本溪钢铁厂作徒工，二十一岁因大叶肺炎病退。二十五岁有我，孩子气末尽的他不知道喜欢孩子呢，就当了四个孩子的爸。自由贯了的他没耐性脾气暴，没文化，大字不识，从没见过父亲写他自己的名字。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的故事他全知道，秋冬季的晚上，搓苞米，扒棉桃，听他讲故事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各种美食他都会做。我妈总说他孩子气，还谗。粗粮不爱吃，不让吃野菜作的馍，说有毒，容易浮肿。吃饺子就想吃一咬一泡油的。妈说，就他会享受。他会领着弟弟去抓鱼，用棉籽油煎着吃，吃不了的，晒成鱼干，留着吃。左邻右舍，谁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问他，什么感冒用姜和葱根发汗，腰酸腿疼拔火罐，反正他说的土办法、小偏方，还真管事。感冒时他给作的姜丝手擀面，发汗还好吃，一闻一股葱花爆香味沁人心脾，闻着就想吃。那时真的很穷，过年都吃不上一顿全白面的饺子，吃这样的小灶是多么幸福啊。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有病，起因是计划生育作结扎，作到一半，医院因故突然停电，父亲被晾在手术台上二个多小时。连惊带吓，后来刀口发炎，再后来就手脚头震颤，越激动越严重，每天必须他第一个起床，否则，他就起不来了，没人看见时，他能上房拿苞米喂驴，有人时，他连走路都拔不动步，可怜父亲还是属马的，是让谁束缚住了马腿？！有近二十年，父亲没出过院子，在院内能挪动，出院一步都动不了。去医院有动静就排不下来尿，没有一点儿医学常识的母亲奔波生计，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存都成问题，哪顾得领出去大医院看。农村人皮实，命不值钱，家人又老实，明明白白的医疗事故却没地方讨公道。信佛的奶奶求仙拜佛，抽签许愿，说到三十五岁自然就好了，这是我记忆中唯一能晓得父亲有病的关于年龄的信息。也就是说，三十多岁的父亲已经是病体，看着家里处处是活，自己干不过来，太希望我这个最大的孩子搭把手，可我就是不懂事，还和他作对，到头来也伤了自己。

 

    二十岁那年参加完高考，躺在医院无影灯下的手术台上，对死神的恐惧和对死亡的不甘心，尽管儿时的我不止一次想到死，但此时此刻，我太想活了，哪怕挨骂哪怕有人和你吵架，我对苍天祈祷，活着多好，如果让我再活一次，我会善待别人，笑对人生，快乐自己，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于是我真的活了下来，也真的改变了自己。学会容人，学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想。首先试着体谅父亲。经常写信给父亲，关心他的健康。父亲的态度变多了，在沈阳上学的三年里，父亲按时张罗给我汇款。看我不再象敌人。要结婚时，没向婆家张口要钱的我和爱人，白手起家，非常拮据，怕父亲挑理，母亲偷偷给我五百元钱让我孝敬父亲。父亲假装收下，又私下里塞给了我，让我买嫁妆。妈知道了说，他还学会充好人了。

 

    每次弟妹们来回走，我都给父亲捎带些我作的好吃的。每到周末，我和爱人去给他洗头、洗脚、剪指甲、刮胡子。成家后要接他来住，他总推辞，手脚不便怕麻烦。那年家里盖房子，终于将他接来我们租住的十多平米的小屋住了三个月，爱人背过来背过去，他难为情，怕同院住的邻居笑话我。“以后别人该瞧不起你们了。”非要回去。我们劝住了他：“谁爱笑谁笑，我们不怕！”精心照顾他，换样作好吃的，听他讲他在本溪时的趣事，乐得象个孩子。以后逢人就说我好，说我最想他，没白养我。

 

    可能是有病时间长了，自己也够性。父亲动不动就给家里闹绝食，不活了，免得给人添麻烦。每每接到母亲的信儿，我就得往家赶，连哭带哄加数落，他最后一句：“好，给我丫头一个面子，我吃饭，我好好活。你回去吧，好好上班，好好管孩子。”他又嘱咐上我了，我妈说他明白着呢，净拿明白使糊涂。

 

    在父亲生前最后的那几年里，不知给了我多少面子，我是他的骄傲。可是最后，我的父亲他还是谁也没顾走了……

 

    母亲感觉到不好，开始张罗给他做“装老衣服”，那时父亲还清醒。我真的受不了给活人准备送葬品的那个场面、那个气氛、那份感觉。生离死别，任何时候都没有那时悲切、痛心！我哭了一整天。陪他坐了很久，说了很多，将一生来所有想说的话全说了。父亲看我一直在哭，心疼地说：“我丫头别哭了，一哭你又要头疼了。”我更哭：“你知道我怎么会头疼的么？你知道我小时候差点儿没被欺负死么！”“知道。爸爸错了，对不起你呀！”我握着爸爸的手：“你呀，也就是我爸爸！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不说了。不过，那时的我，可真随你，太拧了，其实有很多事是可以避免的。”“我丫头，能不随我么！”我哭笑着，我尽我最大的能力管你管家，该做的，能做的，我全做了。该说开的我也说开了，我不信有前世有来生，我愿意在你有生之年好好对你，不想在人死后去放声大哭大叫，什么上坟啊烧纸啊去作那些没用的事。也不想和谁的灵魂去计较。我问父亲，“我今天可哭够了，哭累了，你还想让我为你做点啥？”父亲说，“你再给我买双棉线的袜子”，他又想了半天说：“我想吃桔子。”

 

    父亲的愿望没有了，他也真的走了。听说父亲病危，我赶回家，奄奄一息的爸爸感觉我到了，费劲地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喉咙里有东西咕噜说不出声儿，只感觉象在问我“孩子……”听不清，我安慰他：“爸，没事，我来了。”他安祥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没睁开。

 

    我躺在父亲过世时睡过的毛毡上睡了一觉，此时此刻，我宁可相信有鬼有神，宁可相信有前生有来世，希望父亲还没走远的灵魂托个梦给我，真想知道临终前他想和我说啥！但我失望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灵魂托梦之说。

 

    十三年过去了，我从没梦着过父亲，他说过，他不会回来吓唬我，他要远远地保佑我们。那眨眼的星空，哪一颗才是父亲的眼睛？

 

    天堂中的父亲，是不是还在远远地照应着我们？父亲啊父亲，如果有来生，我还愿作您的女儿，那时，让我做回乖女儿。

 

    感谢父亲，给了我生命。让我过分重视和珍惜亲情。感谢父亲在我生病绝望时给我的笑脸以及无危不至的关怀。多年以后的今天，还常常让我想起他做的葱花面，他给的桃罐头……在那个年代多金贵，这是给我生命中最大的赏赐和慰藉。

 

    感谢父亲，他的愚昧无知，他的粗暴逼我躲在学校里好好学习；为了安宁，我徜徉在书海中与文字作伴。书中的故事让我明事理，达人情，使我能够反思自己，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处不好的人，怎么同社会相融！也于是让我学会了宽容、感恩，感恩一切给予我恩惠和苦难的人，也学会了理解别人。凡事设身处地去想：已所不欲，忽施于人。学会了换位思考。

 

    感谢父亲，在他临终前向我说的那句“对不起”，对我的人生是最好的肯定，让我内心得到解脱，不再有遗憾。

 

    感谢父亲的不喜欢，让我比别的孩子早熟、独立、坚强。父亲的歧视让我自尊，让我争强好胜，凡事总要作到最好。在人生的逆境时迎难而上从不认输。

 

    感谢父亲的叛逆教育，你说我没出息，我就努力给你看；你说借不上我的劲，我偏要尽心孝敬你。以至于毕业分配放弃那么多，挟爱人来到这个小山城----娘家门儿上，就为的是能照顾家!你说女孩念书也没用，我一定和你儿子一样强。今年母亲六十六岁寿宴上，姑父指着我们夫妇向在场的亲朋好友说了一句话，“这哪是姑奶子，这是我们家的长子啊”。刹时，我想到了你----父亲！

 

    感谢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们吸取教训，也去作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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