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水
胡治平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雨水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意思是说,雨水节气前后,万物开始萌动,春天就要到了。
阳历二月十九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十二日),十三时三十四分,雨水如一位婉约而多情的女子,来了。
但正月十二日、十三日天虽然阴了,雨并没有来。贮藏过冬的马铃薯已长出了长长的嫩芽,趁着这两天没下雨,村人抢着把马铃薯种了下去。大的马铃薯可以用刀切开来埯种。十四日晚,雨来了,有些急骤的样子,击打得屋瓦一片声响,我是夜半醒来时听到的——也或许是雨声惊醒了我的睡眠——因之好长时间再不能睡去。只听得雨声衬托得夜的寂静,还有几声狗咬,朦朦胧胧想了些事情,不知何时又睡去了。再醒来时,窗户已然大亮,而雨并未停歇,只是较昨晚小了好些。记忆中正月十五元宵节下雨的时候总是居多,有时虽白天不下,到晚上也还是下了,或许正应了家乡的那句古话:“雨打元宵灯。”
雨天,做不得什么事,再说这正月里也没有什么事做,干脆醒着赖床。“嗒、嗒、嗒”,听见隔壁邻居劈柴烧茶的声音,大声咯痰的声音,檐前滴雨的声音……
早饭后,雨更小了,山上的杏花开了,杏花微雨的时节,有些意思。到中饭后,雨已全部停歇,便一个人往村边的马路上去了。路是新铺的柏油路,乌黑、平整、洁净,想起从前的沙石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家乡真的是进步了,而且村子里也栽了路灯杆,我的窗前就有一根,夜夜“窗”前“明月光”。
路边的小草仍未探出脑袋,野花就更没有了,还是那些耐寒的小草,青翠,在初春的寒冷里抖擞着精神。田野里的油菜有的已经抽了较短的芯,大多数还是葱葱郁郁地匍匐在田里。傍路山上的杏花开得很是漂亮,走近扳下枝条细瞧,花瓣白里带着微红,金黄的花蕊,给人以淡定从容之感,无意争春,却做了报春的使者。家乡俗话:“正月梅花对雪开,二月杏花雨来催。”还没到二月,真是早杏!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藤状灌木,身上长着刺,却是长出了嫩绿的芽儿,躲在树丛里,不细看还真不能发觉。
比起正月初几忙着拜年那阵子,马路上的车辆少了很多,家乡的大多数青壮年劳动力都出去了,刻苦勤奋的每年都会赚回不少的钱,有些不再是搭车外出了,都是驾着车外出打工了。
走上一道坡,站在马路的坡顶上鸟瞰,我所居住的村落便尽收眼底了,三十多幢房子,就有二十多幢是红灿灿的陶瓷瓦,十多幢仍是灰黑色的老屋瓦。木式结构的房子只有十来幢了,代之而起的都是一幢幢瓷砖贴墙的新式洋房,村庄的变迁真是快。想我儿时,兴建的都是木式结构的房屋,才三十多年的时间,四十来岁的我就眼见得一幢幢当年风风火火建成的木式结构房屋被推倒重建了。
路边偶见村民从山上挖掘下来的树桩,斫去了细长的枝条,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部分。最开始是挖掘那种木质坚硬的檵树桩,后来又是野桂花树,如今连杜鹃花树也挖掘得快绝迹了。我们乡间漂亮的女孩子进了城,连山上的花树也进了城,城市真的正在把乡村“掏空”啊!老人感叹说:“从没看到过这么赚钱的!”
是的,一座座村庄正在变空,留在村里的都是些中老年的妇女,即爷爷奶奶带着孙男孙女,再侍弄几亩田地,儿子媳妇则在城里务工,成了乡村的普遍现象。也有老公在外务工,老婆在家里采茶、种田的,那是公婆都不在了,家里有小孩子上学的,更有那公婆不在、孙儿孙女又已成年的,索性一年到头,正月出去,腊月归来,错把他乡当故乡。家乡的田地真的是很多都荒芜了。想我儿时,小河两岸的沙土地都被开垦出来种满了花生玉米,我们孩子夏天去河里捉鱼就偷拔别人的花生吃。有一次,我们村里几个同龄的孩子结伴去拔隔壁村子河边沙土地里种的花生,不意被花生地家的女主人发觉了,只见她手捉一根竹枝,大叫着冲到了地边,其中一个伙伴被劈脸抽了一下,我们一惊四散,在河滩地里狼奔豕突,飞奔回村,过河时河水被踢得溅起老高,我的一只新凉鞋就是在过河时被踢掉了。我们狂奔着回到村里找隐蔽的地方藏好,还听得那个妇女在村里大叫:“你们这帮细鬼,拔我家的花生,抽死你!出来,给我出来!”过了好久,等她走了,我们才一个个惊魂甫定地钻了出来。最可怜的是我,哭丧着一张脸求伙伴陪我去寻觅凉鞋。伙伴们陪我往小河下游寻寻觅觅了好长一段水路,哪里还寻得着?我哭了。那位妇女没抽着我,为了一只新凉鞋,倒是被父亲拿着细竹枝抽了一顿,手臂上和腿上都是血痕。刚买不久的新凉鞋,少了一只,在那个生活艰难、物质匮乏的岁月,丢了一只凉鞋——那一只虽还在,可又有什么用——怎能不挨揍呢?那年代,如果一双凉鞋的带子断了,却要用火把断带的两端烧糊了,再粘起来继续穿的。现在不要说河边的沙土地,就是村子周围肥沃的菜园地有些都荒芜了,人们已然对土地失去了热情。但一代代人走过了小村,可土地还在,在青草里隐藏了它的真诚与无私。
还有水牛,算是彻底走出了家乡这片土地的视野,消失了它的身影。对于水牛,记得最深的就是它们只要一过河就会撒尿拉屎,牛尾巴一翘,粪便砸得水花溅起来,尿则边走边撒,要走好长一段路才撒完。夏天放牛都在小河两岸,放牛的人就在树阴下乘凉,如果是妇女,还会做些针线活,比如纳鞋底。冬天,山坞里的稻谷都被收割了,就把水牛往山坞里一赶,放牛的人就烧起火来取暖,顺便在火堆里放上几个红薯,香喷喷的,真是好吃。当然,碰上大人们放牛,男女之间也会有些野合之事。我就记得,村里有一对男女——如今他们早已安详地躺在家乡的土地下——只要逢着他们一块儿放牛,就会对同去的人说:“我们去砍点柴。”两人就一前一后钻进了茂密的树林里,同去的人都知道是那么回事,都不愿说破。村里人都知道,只是他们各自家里的却不知道,因此一直平平安安,两个男人偶尔还凑在一起喝酒。
唉,都远了,那些儿时的事情,那些曾经熟识的面孔!
逢上晴天,早上起来,灰黑的屋瓦上依然可以看到一层薄霜,有些寒冷的。到了白天,太阳则变得很暖和,晒得身上暖烘烘的,棉袄须得脱了去。虽说是雨水的节气,但在这个雨水的节气里,雨却是不多见。菜园里的白菜倒是长得快,白菜芯一天一个样,不断地往上蹿,头上顶着细细碎碎的小花苞,有些已经绽开了金黄色的白菜花儿。偶有肥胖的黄蜂飞来围着花儿嗡嗡转上几个圈,亲吻几下花瓣儿,又飞走了。油菜花还没盛开,黄蜂并不多的。
稻田里的油菜到了进行叶面施肥的时候,主要施的是一种类似食盐的硼砂,将其溶解于水中,然后通过喷雾器喷洒到油菜的叶面上,这样可以提高油菜籽的产量。光喷洒一次是不行的,到了油菜花快要凋谢,已开始结细小的油菜荚的时候,还要进行喷洒,那样油菜籽的产量会更高。
矮胖的青枝背着喷雾器出去了。她虽长得不俊俏,却称得上是村里最麻利的女人。插秧、采茶、打柴,样样农活儿在人前,只可惜嫁了个舍不得吃苦的老公。老公绰号墩子,读中学时就喜欢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爱得不行,夜夜做梦都和她结了婚——都是他自己和别人说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因此成绩一塌糊涂,中学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了。回家了,仍是忘不了那女同学,不时地挂在嘴上说道着心中的那份念想。那女同学家就住在下游隔壁村庄,中学毕业后因成绩不理想也没继续上学,村里人也知道那个女孩子。墩子与大人们一起干农活时就唉声叹气地念叨,有人就逗他:“那还不简单,买上东西上门提亲去!”也有人说:“路又不远,要不你学学《西厢记》里的张生,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墩子倒有自知之明:“我可没有张生的才貌,能将崔莺莺勾引到手。”大家轰地笑了。这些都是村人尽知的事情。过了几年,那女的因其父亲是工作人,去了县城找了份事情做,而墩子也讨了青枝做老婆,却总感觉不满意似的。村里有人就说他:“墩子你该知足,也不看看自己啥模样?”墩子倒不发火,嘻嘻笑了说:“下辈子吧,争取下辈子。”
墩子这人懒,房间里的尿桶快满溢了,女人屙尿时屁股搁不下去了,他就是不挑。没事爱左手夹了一根烟,右手端了一杯茶在村里闲逛,逢着有人和他说话就像条蚂蟥吸住了人腿似的不放,讲得嘴角两边都是唾沫。婚后开始过起日子来,青枝为了墩子的懒,两人没少吵嘴,架也打,就改变不了,青枝就挑起了粪担,扛起了锄头,菜园的事情全包了。真遇到了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办法?全村只有几个男人不管菜园里的事情——吃菜是大事情,天天都要的——墩子就是其中一个。打工潮一兴起,墩子就扔下家往外跑了,他说:“年年爬起来上山砍树,‘木头’扛木头,撅屁股种几亩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从此,墩子走南闯北,正月出去,腊月归来,家仿佛成了客栈。回家来穿得干净,就爱左手夹了一根烟,右手端了一杯茶,寻人说道,往往是青枝把饭弄熟了,来喊他回家吃饭,边走还要边回头说。有时村中场地里没有人,墩子也会站在那儿发发呆,然后失意地回家。
墩子虽懒,有一项本领却是我们村百十号男人所不拥有的,就是学他所走过的城市的方言。他学得真是像,你不得不佩服他!有一年,他的一个亲戚建房子,他去帮忙,那村里有一个安徽过来招赘的男人,说着满嘴的安徽话,墩子也一口安徽话和他谈说着。那人便他乡遇故知般问他是安徽哪地方的,旁边就有人笑着说:“他哪是安徽人,他是我们本地人的。”那安徽人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好像觉得墩子是个怪物似的。我总觉得墩子是没认真读书,不然他当个语言学家是可能的。
墩子刚出去时在工地上干过,当个建筑工人,工资也还可以,开始他还能耐心干。渐渐地,他不愿意了,工地上干活累、脏,老板对工人呼来喝去的,墩子看不惯。墩子走了,他找进厂里做事去了。至少不用晒太阳了吧,他宁愿工资低点都可以。同去的人说墩子吃不得苦,放着高工资的事情不干,却去做那没多少钱的轻便事。别人出去打一年工,抵得上墩子出去三四年,因此一年又一年下来,别人出去打工的家里开始建新房了,墩子还是住着那木式结构的老房子。青枝也想出去打工,可是被一个上学的小女儿困住了,没办法,只有在家里田里地里地忙。墩子在厂里做事,假放得晚,到腊月二十几才回家。回到家里,谷仓满满的,青枝还把一年到头的柴火都砍到了家,已锯了劈了,柴垛码得整整齐齐。年糕也蒸好了,就是猪栏里一头猪等着墩子回来宰了过年。村里没有几户人家养猪了,青枝虽一个妇人支撑着一个家,还是养了一头猪,而且养得肥大。青枝家的猪一杀倒,村人立刻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争着要买这实打实的土猪肉,街上卖的都是饮料养出来的猪肉,味道不纯正的。墩子回到家里,饭有吃,肉有吃,喝点小酒,就像是家里来了个客人,村里人都说墩子的福气实在好,人懒得有福。
青枝背着喷雾器在碧绿的油菜田里一垄一垄地往油菜叶上喷洒硼砂,她活儿干得非常仔细,一蔸油菜都不漏掉,细碎如雾的水珠喷到叶面上沙沙响。
一桶水喷完了,青枝背着喷雾器去河里往桶里灌水。迎面来了一个男的,干的和青枝一样的活,也是来河里灌水的。
“青枝,晚上想墩子不,你都舍得让他走?”
“想你个头啊,你这骚鸡公,一天到晚就记得这事,下流坯!”
“我说你想老公怎么就下流了?又不是跟别人胡搞?跟别人胡搞就下流的。”
青枝左手狠摇了几下喷雾器的手摇柄,右手举着喷射杆喷头对着那男的头哧哧哧地喷——反正不是农药,不要紧的。
男的锐叫一声,慌忙跳开了,道:“好你个青枝,真是墩子不在家骚劲大,惹不得,一惹就来火。你招呼一声,我晚上就过去,帮墩子把那块撂荒的地给细细犁了,让你舒坦舒坦。”
青枝这次捡起了一根树枝要去抽那个男的。男的急忙背着喷雾器哐啷哐啷跑远了。肥嘟嘟的青枝哪里追得上,只有转身背着喷雾器去河里灌水。
其实村里好多人都知道,墩子在外面和一个女的相好——女的长得当然比青枝漂亮——过得很滋润。墩子的厂里就有隔壁村子的人也在那里打工,别人回来说的。村里人都说墩子这家伙要不得。墩子怎么能这样呢?青枝哪一样配不上墩子?青枝在家里这样吃苦,他倒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这墩子忒不是个东西!村里人都说墩子要是舍得吃苦,跟别人一样的在工地上当个建筑工人,他家的房子也建起来了,厂里做事工资哪有工地上工资高的?村里人都说像墩子这样的人良心真是被狗吃了,一点也不心疼老婆,把个老婆当雇来的姨婆都不如的,这种人就该让他讨不到老婆,一辈子让他打光棍!
这一切青枝都不知道,谁会把这事情说给青枝知道呢?那他可真是要不得。青枝有她的幸福,她的大女儿去年招了个女婿上门,女婿勤劳、孝顺,一口一句爸妈叫得亲,她很知足。房子急什么,总会建起来的,只要吃得做得身体好,晚几年建又有什么关系呢?
阳光真好。还有两天,雨水的节气就过去了,却只下过一场透雨,都是响晴的天气。
青枝的屁股好大,乳房也大,背着一桶水在稻田里走着一点也不吃力。明媚的阳光照在青枝黑里透红的脸上,那是一张多么健康的脸。
青枝也有她的一点忧愁,就是她的大女儿的肚子还没挺起来,她渴望做奶奶。当然,青枝晚上还是想墩子的,心里想,身体也想。
青枝那么健康,怎么可能不想她的老公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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