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治作晋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唯啼泣。便舍去。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
——《方正第五》
相关学科至今也没有解释清楚人的潜意识何以能够感应某些将要发生的事,并下意识地有所反映。比如周叔治;既登仕途,身不由己,工作岗位调来换去稀松平常,何至于临别“涕泗不止”?
周家三兄弟出身汝南的世家大族,据说是周平王少子汝坟侯周烈的后裔。汝南为八方辐辏之地,自秦汉以来一直是郡、州、军、府的治所,而且人才辈出。三兄弟的父亲周浚以才辩知名于世,因参与平吴有功被任为安东将军。一次出猎晚归遇雨,就近投于一李姓人家。李家只一女一婢在,于厨下杀猪宰羊为这数十不速之客操办人吃马喂,悄无声息且有条不紊。周浚好奇暗自观察,见李女年龄不大,相貌不凡。回去打听得知叫络秀,于是下聘礼要纳她为妾。络秀父母不同意,络秀说:咱家贫寒,如与士族联姻,则能提高李家的地位;如果不允得罪了对方,反于李家不利。父母想想也对,这门亲事就成了。络秀一气为周浚生了三个儿子,而且长大后都很出息。尤其是老大周顗,“少有重名,神彩秀彻”, 入朝为官,人们亲而敬之,说他“嶷如断崖”;东晋开国名臣王导则称之为“雅流弘器”。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西晋先从王室烂起,彼此杀得血雾弥漫,之后是各地草莽英雄蜂起,接着“五胡”乘机打劫,长江以北乱成了一锅粥,中原一带的臣民纷纷南逃。此时周浚已故去多年,于是三兄弟也奉母流亡到了江东。乱世人还在,而且能够团聚,是人生一大幸事,因此老太太非常满足,在一次家宴上,对三个儿子说:我本以为到了江东没有着落,如今总算安定下来,而且你们几个也都在跟前,还有什么可愁的?这时老二仲智放炮了:“老妈您高兴得太早了。老大志大才疏,名高却无识见,而且好乘人之危;我呢,性情亢直,也不容于世。总之我们哥俩都不得善终。唯有老三,没什么大能耐,会陪伴着您。”兜头泼了老太太一头冷水不说,捎带着还把老大、老三贬得一无是处。好在哥仨一向关系很好,知道老二是个大炮筒子,全不在意。
这时,司马懿的曾孙、琅邪王司马睿刚刚在江东立国,东晋政权在草创之中,也是人心惶惶;北方世家大族纷纷投奔而来,并占据了重要职位,当然引起南方世家大族的不满,接下来的局势走向还不得而知;北方正打得一塌糊涂,故都洛阳更是遭屠各、羯胡等的轮番攻击,频频易主,说不上哪一天会打过江东来。所见所闻,内外没几件好事。面对这无常的人生,老三将赴晋陵太守任,或许因老二的那番话作怪,觉得今后别易聚难,于是悲从中来。偏偏老二不懂风情,反说他像个女人哭哭啼啼,竟掉头而去。说起老二的坏脾气,且看下面这件事:周顗任吏部尚书时,一天夜里在衙门值班发了急病。尚书令刁协忙前忙后地抢救,好歹没死。第二天一早,老二周嵩匆忙赶来,刚进门,刁协便哭着述说昨夜抢救的事。周嵩却一个大耳刮子把刁协搧了个跟头,径直到床前,说老大:“你在洛阳时和和峤齐名,现在怎么和刁协这么个小人有了交情?”说完便走了。此时周嵩任奉朝请,职级相当于刺史;尚书令是皇帝的近臣,掌管机要,职权明显重于奉朝请,周嵩却话也懒得跟他说,直接以老拳对之,甚至对皇帝也不客气。公元318年,接到晋愍帝的死讯后,大臣们劝晋王司马睿称帝。司马睿正假模假样地推辞,周嵩却上书反对,大意是前任皇帝的遗体还没弄回来,故都沦落,北方也没有收复,因此不必急着当皇帝。结果被踢出朝廷到外地当太守。老大周顗的直筒子脾气比老二好不了多少。一次晋元帝大宴群臣,酒酣耳热之际,高兴地道:“今日君臣共聚一堂,就是尧舜时代也不过如此吧?” 周顗接道:“如今这个世道怎么能跟尧舜盛世相比?” 气得元帝下旨处死他。好在司马睿还不那么浑,醒过酒来赦免了他。但是这个脾气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322年大将军王敦在武昌造反,向都城建康进军,一路所向无敌,占领了都城的门户石头城。元帝无奈,只得屈服,并命百官去拜见王敦。杜弢之乱时,王敦曾救过周顗,因此王敦见了周顗,说:“伯仁,你有负于我。”周顗回敬道:“你举兵反叛,我率六军扺抗失败,因此有负于你。”手下劝周顗逃走,周顗不肯,要与朝廷共存亡。周顗名声大,又不服,王敦只好杀了他。临行前,周顗大骂王敦是贼臣,以至被戟刺嘴流血,仍面色不变,举止自若。死时五十四岁。老大被杀,周嵩愤恨不平,王敦怕失去人心,就没有杀他,反而任他为从事中郎。过了两年,终于给他按了个罪名杀了。周嵩信佛,据说临刑时还诵佛经。也是一条好汉!三兄弟里唯一老三周谟善终,后来还封了西平侯——老二不幸而言中,而这个中彩却是多么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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