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 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任诞第二十三》
常听说“人民创造历史”,可正史里记载的却都是“大人物”,像罗友这样的小民只能在野史杂记里挤眉弄眼;也亏了这些野史杂记,使得罗友们偶而露峥嵘,让人一见真面目。在《任诞》这一节里还有一条,说他被任为广州刺史,荆州刺史桓豁叫他晚上到府上,要为他送行。他说我已有约定,改日吧。届时桓豁派人跟踪,见他去了一个小吏家,在席上又吃又喝神态怡然。这时他在荆州任职,桓豁是他的上司。不肯悔一个小吏之约而应上司之邀,这人的政治前途可想而知;正史里没有他,也就不足为怪了,不过却树起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之为人的标杆。
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心。人心何止大,而且其机诈在动物世界里无与伦比。因此自人类社会诞生之日起,就日渐完善着一整套制度以规范之;在中国,就是“礼”。“礼”使社会人在行动上达致“一律”,却往往不能使人心“一律”,反而在“礼”的装扮下,机心百变而至于极致。庄子是较早看出这个苗头的哲人之一,呼吁道:“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于是千百年的“礼仪之邦”造就的国人的文化性格之一,就是里与外不一、说的与想的或做的不一:比如,说“是”的时候,想的可能是“不是”,要想了解其真意,必须练就一番“揣摩”功夫;在主席台上或其他公众场合讲的话,不一定就是讲话者这么想的,不过是在转述或照本宣科,而被转述者又是转述他人的话。人人都转述,形成了一套“一律”的说法;语言在这里失去了其本来意义,而成为一种装饰。曾在晚清中国生活了五十年的英国人麦高温在《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中说:“中国人,,,,,,那双窄窄的黑色杏仁眼中,细小的眼球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像是在与外部的世界捉迷藏。”以致中国人在西方人眼里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象”,“一群最复杂最难理解的人”。中国人“复杂”是因为外国人太“简单”。许多在国外生活过的国人评价外国人往往少不了一个“傻”字——因为不大会“转圜”,直来直去的。由此看来,罗友的行事风格倒像外国人。中国人信奉的是“人心隔肚皮”,而罗友的心隔的是玻璃:想吃羊肉找个由头进来就吃,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上司,就是想吃羊肉,吃饱了就没必要再呆下去了。《晋阳秋》里记载,罗友在大将军桓温手下时,桓温爱其才学,却觉得他“诞肆,非治民才”,一直没大用。后来罗友一再要求,才任他为襄阳太守,后又任广州、益州刺史。在任抓大事、放小事,“甚为吏民所安说”,就是说得到手下及百姓的认可。刺史在东晋属于一方诸侯,相当于如今的一省之长。如此看,他不算是“小民”,但在正史里何以竟无一席之地?奇了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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