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  生

去年回老家，听说栓子娶了一个既年轻漂亮，又能干活的媳妇。用乡亲们的话说：“只要给口饭吃，就可以当牲口使唤”。

栓子是我老家时的邻居，打小的时候起，就知道他的性情有点像他爹“虎了吧叽”的。一直到四十四、五岁了，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混上个媳妇。栓子爹死的早，八年前栓子妈四处托人给儿子娶媳妇，结果媳妇是娶到了，没过上一个月却让人家骗走了三万多元，闹个人财两空。这样就使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又来个雪上加霜。

说起栓子一家，也是都够苦命的，栓子爹都四十多岁了才找到他妈。听老人们讲，在六一年挨饿的时候，栓子妈一家从安徽来东北逃荒，栓子妈是用两个玉米“大饼子”换来的。这话是真是假，我们那时还小根本就不知道，反正屯子里人都这么说。

一个月前，老家的一个亲戚来说：“栓子媳妇走了，还撇下一个不满两个月的孩子”。怎么回事，又让人家骗了？这件事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

听亲戚讲，原来屯子里的人都不大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知道栓子媳妇是他的一个远方亲戚介绍来的，还知道栓子娶的是个哑巴媳妇。至于登不登记，农村人都不感兴趣。这个媳妇虽然不会说话，但聪明伶俐，似乎能听懂别人的意思。

屯子里的人都知道，栓子媳妇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白天和栓子一起下地，晚上回来还要做饭、喂猪、洗衣服、打扫卫生，还要跪着给婆婆和丈夫洗脚。等把他们娘俩都侍侯睡下后，栓子媳妇还要烀猪食，把屋里屋外再拾兑一遍才能睡觉。第二天还要早早起来做饭、喂猪，然后和栓子一起干活，就是怀孕了也是天天如此。

东北人本来就朴实善良，时间一长，屯子里的人就为栓子媳妇打“抱不平”，说栓子妈俩看人家是哑巴就给人气受。可是栓子妈却不这样说，她说儿媳妇孝顺，家里活从来都不让她伸一手，有时栓子妈趁儿媳妇外出干活的时候，就把饭做好，把猪喂完。可是栓子媳妇回来一看就哭，好象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生怕要把她赶出门似的。

屯子里有好管闲事的人就不信那个邪，一些人有事没事就去她家串门，看看栓子娘俩是否虐待媳妇。凡是到过他家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栓子媳妇的勤快利落，栓子家干净的简直让农村人不忍心下脚，和以前那个像猪窝的家比，真是天壤之别。日子一长，不由得别人不信，栓子媳妇就是一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因此屯子里的女人在教育儿子时都说：“将来你要是能娶个像栓子那样的媳妇，我就算没白疼你。”

在生活了一年多，栓子媳妇生孩子了，我们那个偏僻的小村子，几乎家家都去给栓子媳妇“下奶”。这到不是因为栓子娘俩的人缘有多么好，而是冲着栓子媳妇的人品去的。在“下奶”时，让屯子里的人不能理解的是，栓子媳妇还像平时一样，照样在家里不停的干活，好像不是在“坐月子”。

在孩子满月后，邻居发现了栓子媳妇趁着家里没人时，拿起电话“叽哩哇啦”地边说边哭。邻居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把栓子和他妈都找了回来。栓子媳妇照样一边干活一边哭，大家连比划带哄，可是栓子媳妇还是不见好，把栓子娘俩弄得一头雾水。

在以后的几天里，栓子媳妇一反常态，家里的活一点也不干了，整天抱着孩子不撒手，还一个劲的哭。屯子里有人对栓子娘说：“你家的媳妇是不是有精神病，赶紧看看吧！”

没等去给栓子媳妇看病呢，县公安局就来人了，就看见有个人“叽哩哇啦”和栓子媳妇说了些什么。公安局的人告诉栓子娘俩，栓子媳妇是因为挨饿从朝鲜跑过来的，在那边她是个中学教师，有丈夫、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她是带着女儿半夜趟着有冰的江水过境的。过境时被朝鲜方面发现，在阵阵的枪声中，她没了女儿。在孩子满月后，栓子媳妇因为实在太想家了，她给家里的远方亲戚打了电话。这时她才知道，家里人因为她的出逃而受到了连累，所以她才告诉亲戚她在中国的大约什么地方。朝鲜方把电话号码提供给中国，使公安局才找到这里。并说根据我国有关法律，现在必须遣送她回去。

一听到公安局要遣送媳妇回国，栓子就犯了虎劲了，拿起一把大斧说，谁要是带他媳妇回去，他就和谁拼命。村干部劝不听，乡干部劝不听，他妈劝他也不听。栓子家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的帮助劝栓子娘俩，有的发出长长的叹息------

后来，还是栓子媳妇把他们娘俩叫到跟前，通过翻译一家三口人开始了第一次对话。媳妇说，她非常感谢他们娘俩能给她顿饱饭吃，也感谢一家人对她这么好。在她生孩子以前，她非常害怕他们娘俩不要她，那样她就会饿死的。等生完孩子，她知道不能赶她走了，就给朝鲜的远亲打个电话，亲属告诉她如果她不回去，就枪毙她的亲人，如果她回去了可能只枪毙她一个人，也可能不枪毙，但她必须回去救家里人。

栓子和他妈一听媳妇执意要走，把家里仅有的一千元钱都拿了出来。娘俩又给全村人跪下，求大家借给他们钱让媳妇带走。在场的乡干部、村干部、公安干警、邻居乡亲，一边掉泪，一边掏钱，有的没带钱就回家去取。不一会就凑齐了八千元钱，栓子妈让儿媳妇把钱带上，并嘱咐她，回去后如果还能活下来，以后可要回来。可是栓子媳妇说什么也不要钱，她让翻译告诉栓子他们娘俩，她回去就要枪毙了，要钱有什么用？让他们娘俩把钱留下，中国的制度好，将来好好养育他们的孩子，让他上学，让他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等孩子长大后再告诉他，他妈妈是朝鲜人，并亲自给孩子写下了地址和几句留言。

在栓子媳妇要上车之前，她要求给孩子喂最后一次奶，孩子似乎懂得了母亲的心意，大口大口的吃着妈妈的奶，他吃饱了也不肯撒口。栓子媳妇一狠心，把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拽出，孩子好象预感到了什么，用最大的力气哭了起来，哭的让人撕心裂肺。最后栓子媳妇亲了亲孩子，把孩子递给了婆婆已经泣不成声。在转身要走时，栓子一把抱住了媳妇，说什么也不撒手，哭得死去活来，昏厥在地。

栓子媳妇上车了，全村人哭声一片。车走的很慢，栓子媳妇把头伸出窗外，用手指着抱孩子的婆婆，那意思是她放心不下孩子。车一直到村口车才算加快了速度，远远的扬起一道浑浊烟尘，迷住了送行人的视线。

在栓子媳妇走了之后，栓子就像疯了一样，一天到晚活也不干，就站在村头等啊、盼啊，嘴里还不停的说些什么。栓子娘也好象精神不好，见人就唠叨：这孩子真傻，打什么电话啊！你说她这次回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当我听完这件事，不由自主的泪流满面，我为栓子一家流泪，为栓子媳妇的悲惨命运流泪，也为哪个国家制度流泪。栓子媳妇毅然决然的要回国，是在求生，还是在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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