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已经漫过脚裸,却断断续续仍然没有停止的意图。
白杨林深处一个硕大的土丘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正抬着一口棺材安放进一个三米见方的土坑之内。
紫叶穿一身白色,跪在半尺深的雪地。父亲的棺材落地,紫叶看着铁锹渐渐将父亲掩埋在这黄土之内。
父亲一生的痛苦没有代价了;农人世世代代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腊八节来临,夜里弯月笑同弯月自赏。紫叶散开头发,她走向堰塘坑岸上的土屋。她轻开土屋的木门,土屋里是叠狼藉的麦草。
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荒。池塘结了冰,白杨树宁静的立着。没有了虫鸣,也没有了风声。
紫叶披着散发,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玻璃瓶子举过嘴边……
她被悲伤汹涌着大哭,一切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最终她仰头,向身后的草堆倒卧过去…。
王婆跌跌撞撞拿着手电追过来,她冲紫叶嚷道:
“怎么……怎么大半夜的跑到这里啊?又怎么了你……?”
王婆以为孩子是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才跑到地里来。但当王婆的脚踩到瓶子,这使她立即停止一切思维。在手电光下,瓶子里闪着浓重的黑色液体。她倒出一点,先用手指试一试,再用舌尖试一试,液体是涩涩的,带着苦味。
“紫叶服毒了……”
岽子营匆匆流传着这样的新闻,众人积聚着断续的来看她。李老四的老婆和儿子更是依守在垂死的紫叶旁边。
墓地上,王婆给她寻找一个位置。
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死人静躺着,避开一切烦恼与忙碌。
坑子深了,老刘头先跳进去,几个人都跳进去,铲子不住的在坑里翻着,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长过人头。
紫叶躺在床上,明亮的光线照扶着她肃静的打扮。
已经为她换上了黑色的棉袄和黑色的绣花棉裤。但她突动的胸口仍尚有一丝呼吸。所以输液管还在不停的往她的体内输入淡黄色液体。
渐渐的,紫叶的面色由焦黄变为凄白,眼珠上结出一层淡白色的膜。
众人等待着,直到医生摇摇头说:
“埋了吧………”
“抬吧……抬她吧。”
众人嚷嚷着,紫叶的棺材被匆忙的抬过埃埃积着雪的坟地。
没有爆竹,也没有哭声。众人寂静着,像是在送葬一只死了的家畜。
棺材正走着,这时却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些响动从棺材里传出来。
这有多么恐怖,抬着棺材的年轻的人吓得都跑去很远,随从的邻妇们也吓的哭了起来。
老刘头拿了一个铁锹走近,他用汉烟袋敲一敲棺木,然后耳朵贴在棺木盖上仔细听闻。
隐隐约约,棺材里似乎有咳嗽的声音。
“这闺女可能还活着……也可能还没死透。”老刘头神色凝重的对众人说着。
“赶快开开!咱可不能把活人给卖埋了吧……”
人们叫嚷着,去掉铁钉,大家着急着,匆匆用力从一侧打开棺材厚重的盖子。
棺材里,紫叶的脸色从青灰变为淡黄,她胸口突动着,呼吸也逐渐明显起来。
多数人仍然不敢靠近去看,只有老刘头和王婆扒在棺沿上,仔细观察紫叶奇迹一般的变化。
过了一个时刻,紫叶忽然侧过头去,一股黑血从口鼻喷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
“我………我……口渴……我要喝水……”
枯木逢春淡生绿芽。
三个月后,荒寂的岽子营的村落,最终为着暖日换成一片新生的气息。
白杨树长出嫩叶,鸟儿们鸣叫着。在温暖的阳光里,成群的孩子在村子里欢乐的跑。
李四皮子张罗着,为儿子隆重的婚事礼而忙碌。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陆续前来送礼祝贺。岽子营村南端那所华丽的楼院,里里外外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各种为酒席预备的菜肴从笼屉里升起来的香气。
这些肉的香、酒的香,随寒风而出,在飘着雪的岽子营熏蒸着。
小狗们被这味道吸引过来了,在李四皮子家停满车辆的门口寻觅着。滑雪橇的孩子们也驻足在楼院门口,他们往院里张望着,楼院里,客人络绎不绝,一片热闹的景象。
客人们纷纷议论:
“你知道吗,听说那姑娘前几个月服毒了,差点没把她埋了……可悬了…!”
“哎……是个好姑娘啊,只是命数不好………”
客人们这样说着,关于传说,大家并无讽刺之意,然无不为紫叶悲惨的遭遇而感到同情,为凄苦的农人的命运而感到无奈。
死人死了,活着的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来年的玉米该怎样种,今年的麦子该怎样收……
而李四则不同,他的理想是种在白杨林里的桂花树。
他一直相信,这桂花树会比小麦玉米能换来更多的钱。他相信,总有一天这桂花树会成为岽子营村每家每户的主要经济来源。
三年,一个三年过去了。
紫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王婆家的两只羊仔,也发展成了五六只的热热闹闹的羊群。
杨树还是杨树,家屋也还是家屋。
不同的是,岽子营这个平凡的村庄,到处飘荡起桂花的香气。
桂花的香味是浓郁的,前前后后它身在何处?
其实,它就在每家每户繁盛的农田里,安静的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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