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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写自然和润饰自然 ——钱钟书《谈艺录》读书心得之一

时间:2015/12/11 作者: 僧庐听雨 热度: 92142

此论题是研究格律诗与自然的关系。

钱先生将西方艺术创作分为两派:“一则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二则主润饰自然,功夺造化”。诗作为艺术之一,当然也分为这两种做法。

关于模写自然。所谓模写,就是照相和复制,然自然作为整体是繁芜而多面的,无遗漏的把它描摹出来是不可能也是不需要的。因此,模写必是一种选择,选取美的部分而舍弃其余。钱先生指出:“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

王维是我国古代山水诗派的代表。其山水诗《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其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历代公认的写景名句,好像是自然界的实景,而实际上是作者简择取舍的结果。试想,在新秋雨后的山上有万千景物,为何独独选择明月照松,石流清泉的景象来描摹呢?因为这个景象疏朗而美,它能典型地代表秋天的气象。明月松间照——明月照松,为什么不是其它树呢。因为松树的叶子是松针,松针是稀稀朗朗的,不会遮蔽月光。如果是茂密的阔叶林,月光为树影遮挡就不能朗照,还能清晰地见到石上流淌的清泉吗?清泉石上流——水,既流石上,也肯定流经植被和沟壑,为何独写石上之水呢,因为只有石上之水才能被人所显见以成画境。可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在所见众多物象中独具慧眼加以选择的结果。是‘觑巧’,是人窥见了自然的巧妙。一句话,任何模写自然的诗句都是诗人对自然之美的一种发现和选择。

 

关于润饰自然。钱先生指出:“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 主张对自然进行“修补”加工,修即删削,把自然现存的不美的部分去掉;补即补充,把自然没有的诗人认为美的东西加上去。

老实说,润饰自然的诗例是很难找寻的。因为人为“修补”之景是很难指认的,“修补”而有人为痕迹的诗不能流传,能流传之诗则无人为痕迹。对自然进行润饰或者说修补,是作诗过程中的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诗却是结果。在一个成功的雕塑面前,我们能看出它哪些地方进行了修补吗?这里,只想缘用国学大家张中行的一段话,说明润饰自然的存在:“唐以来,文人作近体诗,在对偶方面用了最大的力量,编造了多种花样。多费力量,就因为精巧的成品,不是来于自然生成,而是来于人工拼凑,名句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杜甫的‘江天漠漠鸟双去’,下联都配得无神,可以为证。” (见张中行《诗词读写丛话》281页)“池塘生春草”的下句是“园柳变鸣禽”,“江天漠漠鸟双去”的下句是“风雨时时龙一吟”,张中行认为它们是人为的,我想大概可以作为润饰自然的诗例了罢。当然,我同意张中行的看法,这两句润饰自然的诗尚未做到炉火纯青。

当然我们自己写的诗,是可以确切知道何句为模写自然,何句为润饰自然的。例如,我写了一首五律《游九寨沟》:“莹莹天地白,九寨景欣欣。泉自冰山下,风从翠树生。潭空鱼戏影,林静鸟亲人。朗朗源头净,芊芊万物清。”其中的颈联,出句“泉自冰山下”,是实景,对句“风从翠树生”大约可称为润饰自然了。翠树是有的,风也是有的,而且很清新,但风究竟是否是从翠树间发生的,就不得而知了。当然,这样写并没有多大毛病。至于好不好,就另当别论了。

不管怎么说,懂得诗不仅可模写自然,还须润饰自然、修补自然,对作诗和欣赏诗肯定是有所补益的。

 

模写自然和润饰自然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首先,模写自然和润饰自然是有区别的。前者是将自然中的美从整体中选择独立出来作为原体和模子惟妙惟肖的刻画即可;后者是认为自然作为原体尚有美中不足,需要修补加工才能符合美的境界。

其次,模写自然和润饰自然又有共通之处。它们的共同基础即是自然。钱先生认为模写自然和润饰自然貌似相反其实相成,二者都离不开自然,都是在不违自然本性的基础上融入了人的精神。钱先生说:“窃以为二说若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又何尝能尽离自然哉。”所以,无论是经过一番简择取舍之工的模写自然,还是经过“修补”之功的润饰自然,都要力求符合自然的本性和道理,力求做到像自然本真的呈现,读者不能从中发现人为的痕迹。无论是模写自然的有所“选择”还是润饰自然的“修补”,只要不离自然,不违物性,就不会破坏自然的真和美。这样的艺术就是好艺术;这样的诗就是好诗。这个意思应该符合我们平常所说的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是逐步升华的过程,可分为法天、胜天和通天。

法天即师法自然、模写自然。

胜天即润饰自然而高于自然——“人出于天,故人之补天,即天之假手自补,天之自补,则必人巧能泯。”(我冒昧地用白话译注一下:人是自然的产物,人润饰完善自然,实际上是自然借人手来自己完善自己,也必然能够做到去除人为的痕迹)。

通天是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自然造化的美和人们心灵对它的理解、神会达成高度一致。

黑格尔《美学》中也阐发了取法自然,润饰自然,高于自然的理论,与钱先生的见地如出一辙,有兴趣者可以参看,限于篇幅,兹不赘述。

总之,我们写诗可摹写自然亦可润饰自然,或者既摹写自然又润饰自然。途径是取法自然,目标是不背自然而高于自然,臻于天人合一。

我以为,钱先生关于诗与自然关系的深见,是我们每一个学诗、写诗的人应当仔细体会和遵循的不二法则,是我们应该不懈追求的目标。

 

注:文中引言未标明出处的,均出自《谈艺录》。钱钟书学识博大精深。如对《红楼梦》的研究称为红学一样,对钱钟书的研究称为钱学。诗论《谈艺录》只是他煌煌巨著中的一本,亦深若大海。闲来捧读,偶有所得。实是海边拾贝,管中窥豹。兹择录一则于上,就教于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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