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故事之《归航》
漫长的海滩上回荡着一片浑厚低沉的号子。濛濛细雨中,裸露着一身黝黑的肌肉的汉子们齐心协力将一条条渔船拖向海岸。《伏尔加船夫曲》里“拉完一把又一把,踏着世界不平路……”的歌声越飘越远,已经永远听不见了。这时他们只顾“哎哟嗬——”“哎哟嗬——”地一起喊着行进的号子,将满载的喜悦奋力拖进小镇的家家户户。
这个小镇叫唝口,是一个明丽的小码头。小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年渔汛来临,周围几十里的渔船在这里云集,一起出海,一起归航。小镇上的汉子们娴熟地驾驭着渔船,南至舟山群岛,北至日本海,流动着到深海区域捕鱼。渔船归来时,海面上只见一片帆影,辉映在橘黄色的夕阳里。这是小镇上最热闹的时辰,甚至胜似过年过节。姑娘媳妇们掐着指头算日子,天天站到滩头望海面,这时候心上人终于回来了,她们自然喜形于色,又递毛巾又送茶水。爱凑热闹的孩子们则带着自家的狗儿在沙滩上来回奔跑,撕扯住爸爸的衣角不放。小镇的锣鼓队零零散散地立在浅滩上,“叮当”“叮当”地一敲半天不停。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汉子们抛了锚,将船稳住后,便光脚赤膊,踏着小镇上润湿的青石板路,将一篓篓满满的海鲜掮回家。小镇上的女人是最会痛爱自己男人的,她们让男人在炕沿上坐住,先将男人腥臭的大脚使劲搬进一盆温水中,然后走进厨房,忙个不亦乐乎。孩子们则爬到爸爸的怀里,揪爸爸蓄起的长胡子,缠着爸爸讲海上的故事。
酒是温热的,烟卷是带过滤嘴的,菜是男人最可口的。十天半月的分离使彼此相敬如宾。男人们酒足饭饱,然后就吞云吐雾,给自己的女人讲海面上的惊涛骇浪,直讲得女人们目瞪口呆,心惊胆战,直往男人的怀里钻,庆幸自己的男人是小镇上最强健也最体贴的男人。男人们一喝便醉,一醉半天不醒。女人们聚到一起说悄悄话儿,都说自己的男人躺倒后身子死沉死沉,怎么也扳不动……
小镇的雨季是迷人的,而新的雨季又有新的故事。
小镇故事之《清晨》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镇上忽然落下一阵雨来,把小镇笼罩在一片雨幕里。但这丝毫没有惊动小镇的宁静,深巷里连声狗叫也没有,人们依然沉沉地睡着,任凭雨点儿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房檐、树枝和巷子里被鞋底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
约摸四点多钟,小镇上才开始有了响动。先是一把花雨伞从巷子里走出,接着又是一把、两把……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早起晨练了。他们都有晨练的习惯。不一会儿,小镇上便有了声响:鸡鸣,狗叫,人的脚步声,吆喝声,说话声……小河边,树林里,街道上,学校的操场上……便稀稀落落地有人走动。东方泛出鱼肚白了,小镇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时的雨比深夜里小多了,变成似有似无的雨雾了,随着一阵阵方向不定的微风飘卷着。那雨雾和着人家屋顶上冒出来的袅袅炊烟,把小镇勾勒成一幅碧青色的油彩画。在小镇中央的十字路口处,几个塑料帐篷已经在润湿的青石板路上撑起来了。有炸油条的,有卖豆腐脑的,有卖包子和馒头的,有卖炝拌小咸菜的……这里是小镇的早市,散发出一阵阵热气。那喷香的豆油味掺和进濛濛细雨中,在小镇上四处飘荡。一把把花雨伞从深巷里款款走出,买到自己的所需物品,然后又在小巷的尽头消失了。几条温顺的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斜起腿来往墙角处撒了一泡尿,然后就蜷卧在早市的一角,看一把把花雨伞从雨雾里飘过来,又飘过去……
一切都是安静的,一切都这么按部就班。小镇上人们的日子,几乎每一天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的。
忽然一声惊叫,立刻就有几把花雨伞跑过去,早市上一下子忙乱起来。
“炸油条的锅侧翻了,小梅和许老太的脚烫伤了!”
“快喊出租车过来,赶紧送卫生院!”
……
将近七点钟,街道上飘满了花雨伞。这是小镇上人们的上班时间:大人们该上班了,小孩子该上学了。人们从十字路口经过的时候,看见早市的一张张帐篷下面都没有主人,只见馒头筐里、油条盆里、豆腐脑桶里的东西都卖空了,变成了一张张凌乱的钱币。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那几条狗依然蜷缩在街角,静静地看着一把把花雨伞款款地飘过来,又飘过去……
小镇故事之《老将军》
老将军家住四楼。在这个偏僻幽静的小镇上,这座四层的楼房算是最高的建筑了。他家楼下先是一段水泥路,再往北延伸进一条绿荫夹峙的山沟沟,就变成一条土路了。一年四季,小镇上的人们经常看见老将军和他的太太在这条路上来回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是老太太搀扶着老将军锻炼身体。老将军只用一条腿走路,另一条腿是一只拐杖。这是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个著名战役中留给他的创伤。因为来太太裹着小脚,岁数又大了,因此她扶老将军走路时显得很吃力。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她一直就那么坚持着。人们看见他俩的身影,总是投去钦佩的目光。心想,这对老夫妻感情可真好。但若仔细打听他俩的身世,却很少有人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的。这就使这对老夫妻显得更加神秘起来。他俩何年何月搬到小镇上来的?没有谁能说清楚。只是每年过年过节,便有几个便衣军人来给他们送慰问品,人们才猜测这老头儿可能是位了不起的将军。
后来,据这位老将军的一位邻居透露,这对老夫妻是老乡,山东人,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俩结婚那天晚上,他家闯进去一帮抓壮丁的国民党兵。小伙子跳墙逃走,投奔了新四军。从此,小两口儿长期失去了联系。在淮海战役中,小伙子已经升任副师长。在打徐州时,他指挥部队围攻一座豪华官邸,救出了一位官太太,结果这个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失散多年的妻子,此时她已被国民党一高级官员逼为小妾。两人相见,立即抱头痛哭。后来在打双堆集的时候,老将军失去了一条腿,被抬到后方医治。她一路跟随着他,给他端屎端尿,喂饭喂药。等伤养好了,战争也结束了。组织上征求他俩的意见,问他们到哪里去养老,他俩为了不再给政府添麻烦,就坚决要求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过一种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安稳日子,白头到老。于是他们就来到了这个风景秀丽的偏远小镇上。
掐指算来,这对老夫妻到这个小镇上已经有五十余年了。两人无子无嗣,深居浅出,日子过得很是安逸。就是在四清、反右、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期间,也没有什么人来敲他家的门。
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邻居从来就没听见过他俩拌嘴。等到年纪大了,情感日笃,活像一对老鸳鸯。老太太烧得一手好菜,天天热汤热饭地伺候着老头子。每次出去散步,老太太总是迈着小脚,颤颤巍巍地先将楼梯扶手从上到下擦一遍,免得老头子把手弄脏。然后再爬到四楼,小心翼翼地将老头子扶下楼来。
那年开春的时候,小镇上刮来了一场寒流。风很硬,夹杂着片片雪花。老太太扶着老头子下了水泥道,往北面的土路上散步,结果还没走进幽静的山沟沟就返回来了,然后老头子就病倒了,没几天就过世了。这时候,老太太没有失声痛哭,只是拿一方花手绢不住地擦着红肿的眼窝,像得了魔怔似的不住地念叨:
“那天真是怪我,要是不出来就好了……”
从那以后,人们很少看见老太太出门。除了上市场买菜,或者去邮局取汇款,或者去小镇殡仪馆为老头子烧纸。殡仪馆设在小镇西侧的土坡上,离小镇大约有三里路。老头子的骨灰盒就安放在那里。人们有时会看见老太太拎着一只小篮子,里面盛着酒、菜、烟、纸等物品,到老头子那里去祭奠。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人们再没有看见老太太的身影,大家以为她到外地去了。不料有一个放牛的后生回来说,他在从小镇去殡仪馆的路旁水沟里,发现了老太太娇小的尸体,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只小篮子。
小镇故事之《老渔翁》
早晨四点多钟,天就亮了。夏季,北方天长夜短,四点多钟亮天,下午六点多钟还没落太阳。天一放亮,老渔翁就爬起身来,拿着小马扎到堂屋门口坐下,慢条斯理地将呛人的旱烟装进烟袋锅里,用大拇指压实,然后腮帮子一鼓一瘪,悠然自得地往肚子里吸。
这时候,小镇上极静,鸡不叫狗不咬,没有谁起身这么早,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怕死,又没有瞌睡,就早早起来围着小镇转圈子。老渔翁也没有瞌睡,但他常年打鱼,体能很棒,因此就没有必要去转圈子了。
老渔翁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感觉到过足瘾了,便将小马扎拎回屋里,收拾起渔具,挂上门,慢悠悠地到近海里捕鱼去了。
太阳从海面上露出半张红润润的笑脸,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洋溢出一股天真的稚气,却被起伏的海浪衔住了,活像神话中的蛟龙戏珠。一阵阵晨雾从海面上漫过来,夹杂着清凉的海风,爽爽地透骨。凉风中还有一股浓烈的海水的腥咸味,很诱人地撩拨着老渔翁那敏锐的鼻孔。夏天里,老渔翁几乎总在这个时辰踏着薄雾迎着朝阳下海捕鱼。这些年,渔民们手里有钱了,就纷纷建造大船。大船的续航能力强,可以到很远的深海里作业。老渔翁是小镇上唯一在浅海里捕鱼的人。还有一点,因为小镇上的人比较忙,又好玩,因此只有他成了个局外人。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光棍儿一条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来去赤条条,自己吃饱喝足了全家人不饿。他每天下海捕鱼,也不多捕,捕满他随身携带的那只鱼篓就上岸,背到小镇的市场上卖掉,然后用换来的钱买烧鸡,买猪头肉,或者其它零碎儿。他中午回家独自饮上四两烧酒,之后便躺在火炕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太阳偏西,起身再喝四两,然后晕晕乎乎地拎着小马扎到街头上跟乘凉的老头老太太们磨嘴皮子,月淡星稀暑气消散迷雾笼上小镇的时候便回家躺在火炕上。夏天他大抵是这么度过。冬天,他则要抽空儿到山上去砍柴烧火炕,晚上也不到街头磨嘴皮子,而是坐在灶前伴着灶膛里明明灭灭的炭火抽烟,想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渔翁背着背篓,拿着渔具,哼着当年流行的革命歌曲,慢悠悠地踱到海边,不紧不慢地从礁石上解下缆绳,一努劲儿跳到船舱里。他的这条小船已经非常陈旧了,船帮已经被海水和岁月腐蚀得斑斑驳驳;船舱里浸着一指深的咸水;板面和划桨上生满了细小的青苔;楔进船体里的铁钉已经裸露出好长一截,生满了暗红色的锈斑。老渔翁摆动划桨,在水皮子上轻捷地向海面上飘去。海燕和海鸥像见到了久违的朋友一样,纷纷扑闪着健硕的翅膀围拢上来,紧随着小船边上下翻飞。老渔翁在近海捕鱼多年,他清楚哪里鱼厚,哪里浪高。在悬崖下的静水处,在小河的入海口,他都会有意识地多撒下几网。他捕到小鱼,从不放进鱼篓,而是先把小鱼在船舱里摔昏,然后随手扔出去,让海鸥和海燕们争抢。看着海鸥和海燕们扑打着翅膀在水面上嬉闹,他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他“嘿嘿”地笑着,像逗弄自己的孩子在玩耍,渔网也忘记撒了。海鸥和海燕们争夺着,溅起一片片银亮透明的水花儿。看到这些生动的场面,老渔翁的心里真像喝进了四两烧酒一样,醉了。
不长时间,老渔翁就捕满了鱼篓。条条都是大鱼,每条约有二、三斤重;满满一篓,约有二、三十斤。他下了船,将缆绳系好,喘着粗气将鱼篓背到了市场上。小镇里不少人喜欢买他的鱼,因为他急于出手,好赶紧回家喝上四两,因此他的鱼价格便宜,秤杆子高点儿低点儿都无所谓,抹点儿零头儿也可以商量,实在没有钱拎回去吃也未尝不可。他总觉得活在世上有吃有喝就行了,攒钱有啥用?他也不需要盖房子置地,也不赌不嫖。在他看来,那钱纯粹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花就行。因此他今天挣来今天花,从不顾及明天。
只是一会儿工夫,他的鱼就全部出手了,总共挣了六十多块钱。他背起背篓,到熟食摊上买了两只烧鸡大腿、半斤碎牛肉、一袋花生米、四两五香干豆腐;然后拐进食杂店,买了二斤小烧,全部装进鱼篓里背回家。六十多块钱买这些东西绰绰有余。好在市场上啥东西都有,想吃点儿啥都能买到,在家里不愿意生火做饭了就买熟食,馒头包子花卷烧饼样样都有。要不然就下饭馆,很神气地往饭桌边一坐,喊一嗓子“服务员上菜上酒——”,长相标致穿着入时的服务员就会很礼貌地将酒菜端到他跟前,吃饱喝足一抹嘴,把钱往桌子上一扔就走人。然而老渔翁去过几次饭馆就不再去了,他受不了别人的吵闹。人家去饭馆都是一帮一帮的,吃饭时谈天说地,热热闹闹,吃完喝足了还要扯着嗓子唱上几首卡拉OK,他看不惯这个;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独自坐在一张桌前吃吃喝喝似乎与这种活跃的氛围不协调,他从内心里害怕这种孤独的尴尬的处境。因此,他每次去饭馆总是吃不香,喝不足,哪如自己坐在家里的土炕上自斟自酌抽烟想心事?四两小烧下肚,飘飘欲仙,这种悠然的境界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吃饱喝足后躺倒在火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雷打不动;鼾声可大可小,无人管制。——这样的清静日子神仙能比?神仙也有神仙的烦恼哩!
老渔翁将鸡大腿、碎牛肉、豆腐干等熟食摆到炕桌上,倒了满满一茶碗小烧酒——一茶碗正好装四两,他一顿只喝一杯——然后盘腿在火炕上坐定。这时他发现一位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走进了院子。那中年妇女怯生生的样子,在堂屋门口站定,细声慢语地喊:
“屋里有人吗?来了个讨饭的——”
老渔翁感觉这声音很好听,就像古寺里敲响的吊钟,发出的久而不绝的一圈一圈的优美的乐音。他猜测着女人的面孔,心想:“现在还有人逃荒要饭吗?”于是就顺口应了声:
“进来吧!屋里有人——”
话一出口,老渔翁不禁被自己的话音吓了一跳。这声音听上去粗俗而沙哑,带有一股轻浮的讨人生厌的傲气,与那女人的优美的乐音真是差远了。
母女二人走进来,站在火炕下。老渔翁看着她们,觉得这女人长得还算端正,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衣服有点儿旧,但很整洁,只是神情忧郁,眼皮子不敢抬起来。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扎着一对温顺的小辫子,胆怯地握紧母亲的右手,拿一双陌生的略带恐慌的眼神看着他。
“老人家,不好意思来麻烦您。”那女人抬起一双羞怯的眼皮,声音依旧温柔好听,像一阵春风拂面。“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没关系,没关系。”老渔翁被那女人的神情所感染,变得有点儿慌乱起来。他欠起身,顺手将那两个烧鸡大腿递过去。“别客气,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就吃吧。哎——你们就上炕跟我一起吃吧,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母女二人被老渔翁让上炕,盘腿吃起来。那女人也许被老渔翁的真诚所感动,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初次见面,老渔翁觉得不便打问人家的身世,只是不时地拿眼睛看她们一眼。母女二人不声不响地吃着,仔细地啃着骨头,不敢弄大了声音,很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的神态。
吃完了,母女二人起身要走。老渔翁翻遍所有的衣兜,翻出一把零用钱来,数也没数,就塞进了小姑娘的衣兜。他微笑着说:
“我也没有多,你们拿去用吧。”
那女人甚是感激,连忙教女儿谢谢这位好心人。将她们送出门去,老渔翁返回来继续喝酒。他想:“这个年代这么还会有人讨饭呢?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了吧?唉!真是难为这对母女了……”
吃饱喝足,老渔翁躺在火炕上却睡不着觉了。他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想那女人那双忧郁的眼神,想那女人和小女孩的模样。可是他越想,就越模糊,于是他便后悔自己刚才没有细细将她们看清楚。
睡不着,老渔翁便拎了小马扎坐在堂屋门口抽烟。一袋接一袋地抽。他的心中充满一种莫名的焦躁不安,就像一撮幽蓝的火苗在烧烤着他的心肝。他想:“那母女二人哪里去了呢?能不能回来了?如果回来的话……我将多给他们点儿钱,仔细打听一下她们的身世;那女人心中有什么伤心事,我将认真地开导开导她……”这么想着,太阳已经落山。太阳落山后在山脊上烧起一大片炭火一样的云彩,延绵开去,像一道火红的城墙。那一座座高耸的山头,像一个个城垛;山上的树木,像持枪的哨兵。它们将小镇严实地围着,使小镇显得更加神秘幽静。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那母女二人重又走进了小院子!
老渔翁有点儿喜出望外了。他急忙收拾起烟袋,站起身迎上去,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心脏也像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老大爷,我妈说你是一个好人。今晚能留我们住一宿吗?”那小女孩变得大方起来,走到她妈前面说。
“行行行行,你们快进屋吧——”老渔翁满面笑容,双臂招拥着,把母女二人让进了屋里坐下。然后,他像小伙子一样跑动起来,赶紧到食杂店里赊了一大兜子熟食和饮料,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在黄晕的灯光下,老渔翁又慢条斯理地呷起酒来。菜肴虽不算丰盛,却也摆满了桌子:有火腿肠,有五香花生米,有榨菜、小干鱼、牛蹄筋、干萝卜条……老渔翁给小女孩打开一瓶易拉罐饮料,然后给那女人倒了一茶碗白酒。那女人起初不喝,但在老渔翁的再三劝说下,就小心翼翼地抿了几口,她的脸立即就红晕了,在昏暗的灯光的照射下,黑里泛着红,显现出中年妇女特有的健壮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肤色。借着酒劲,她也不再掩饰,啜泣着讲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史。
夜已经很深了,草虫响成一片。小镇斜居在一个漫坡上,透过老渔翁家的窗棂,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小镇上仅有的几家还亮着灯光,偶尔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和狗叫。小女孩儿早在炕头上睡着了。那女人讲完自己的身世,屋子里沉静了好长时间。老渔翁也不安慰她,只管自己闷闷地抽烟。那女人停止啜泣,老渔翁便拉灭灯,和衣躺下。那女人也在女孩儿的身边躺下。也许因为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她一会儿就传过来均匀的鼾声。老渔翁却又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睡不实。借着月光的余辉,他分明地看到了那女人健壮的躯干和肥大的屁股,她就像磁铁一样密切地吸引着他。他这时才深深地感悟到:这爿火炕上实在是太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了!太需要一个孩子了!这样才算是一个温暖的、有生气的家呀!
第二天,母女二人没有离去;第三天,仍没有离去……因而不久,小镇上便传出风声,说老渔翁年近花甲却交上桃花运了,且没费力气就白捡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子,真是美到脚后跟了!还传说那女人健壮,温顺,说一口南方话,有一个敦厚滚圆的大屁股。据说那女人的前夫吃喝嫖赌抽无恶不作,死前欠下一屁股饥荒,债主登门来要钱,说不给钱就要人,母女二人就趁夜色逃出来了。
不久,小镇上的人们就证实了这些传闻的真实性。有人亲眼看见那女人在老渔翁的院子里忙里忙外,抱柴火、洗衣服、晒被褥;还看老渔翁领着那个小女孩儿到市场上、食杂店里买泡泡糖、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东西。几天之后,人们发现那个女人坐在市场上卖起鱼来。
几天工夫,老渔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的衣衫穿得整齐了,裤褂虽显陈旧,却洗的很干净。他也干脆将蓄起多年的蓬乱的胡子到理发店剃掉了,露出一片铁青的下巴和腮帮。剃掉胡子,人们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其实并不多,再加上那女人的整饬,他明显地年轻了许多。变化更大的是他的生活习惯。他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打半天鱼就回家喝酒了,而是早出晚归地打,而且渐渐地往深海里去了。他把鱼打回来,那女人就坐在市场上叫卖,各有分工,因此钱就挣得多了。老渔翁也觉得,钱还是多挣点儿好,有了女人和孩子,不再是自己一个人活着了;将来还要换条大船,跟随镇上的小伙子们到深海里去捕鱼;要送女孩子进学校继续读书识字,将来考大学……因此他就无形中增加了许多动力。
为了捕到更多的鱼,挣更多的钱,老渔翁将海面上那些海鸥、海燕看成了自己的生存对手。他乘坐公共汽车进县城买回来一支土制猎枪。这种猎枪是装铁砂弹的,一勾扳机,铁砂弹呈扇形散开,杀伤力很大,能打出十多米远,是专门用来打兔子和鸟类的。这天,他像往常一样跳上船,海鸥和海燕们不明就里,仍然像老朋友一样簇拥在他的船边尽情地嬉闹着,突然“嘭”地一声,六、七只海燕和海鸥被打中,“噗噜噜”地在海面上挣扎,晶亮亮的羽毛飞散开来。其余的海鸥和海燕惊恐地一跃而起,眨眼间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不久,小镇上的人们就品尝到了烧烤海鸥和海燕的风味。那女人一边卖鱼,一边支锅搭灶,在鱼摊边上经营起了烧烤海鸟的买卖。
小镇上的人们都说,老渔翁变了。
是的,老渔翁真的变了。
2015年10月28日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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