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反右
从“五人小组”办公室回到元坝税务所已是1957年的晚春,而就在那年的秋天,席卷全国的“整风反右”风暴刮到了苍溪。九月初全县各区、乡(镇)干部(含区、乡各站、所、院、社等单位的干部)1000多人集中到县城与县级机关一起开展整风运动(元坝区、文昌区、龙山区同住在县粮食局内)。县、区领导亲自出马,苦口婆心地动员到会人员帮助党整风,给各级党组织提意见。同时还采取大字报、小字报、油印小报和学习简报等方式将所提意见公之于众,并组织参观交流、学习启发,促使部份本来没有什么意见可提的同志感到形势逼人,也挖空心思地编织一些意见,洋洋得意地出了大(小)字报、上了油印小报或学习简报。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被“晒出来”的意见,几天以后大多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而背负这些“罪状”的人,到运动的后期都变成了不同级别的右派份子。1953年6月,晚我两天到元坝税务所报到的邓明旭也名列其中,有将近两年,我俩如影随形,真找不到他“右”在哪里?
县上集中“整风反右”结束后,各区、乡(镇)以至广大农村也很快“反”了起来,在农村虽然不划右派份子,但“右倾”帽子满天飞!无论是乡(镇)、村、组干部或一般多言多语、成份偏高的农民,一旦被认定为“右倾”,便立刻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落得个拳脚相加、棍棒侍候、批倒批臭的下场!真可谓谈“右”色变,人人自危。“右”就像一场瞬息致命的瘟疫,无不须臾避防,而“左”又恰如一道“右”不可及的护身符,以致“宁左勿右”、“越左越正确”便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和行为模式。就在那年的冬天,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千斤不算多,万斤不稀奇,亩产十万斤,去见毛主席”等等极左话语(思潮)淹没下,中共元坝区委作出了一个堪称前无古人的“大胆”决定:组建由区副书记文兴坤为指挥长、区武装部长黄临文为副指挥长的《烧灰积肥指挥部》,将我抽调去充作办公室主任。并责令所属8个乡镇各组建1个200至350人的基干民兵营,由各乡镇长任营长、乡镇武装部长任副营长。星夜开赴所辖唤马、石门两乡境内的五峰山指定位置,接受指挥长下达的砍树烧灰任务。要求施用到每亩小麦、油菜田里的草木灰必须保证达到300斤以上,否则就反乡(镇)、村、组主要负责人的“右倾”。短短三天之内,在方圆30多平方公里,过去只有飞禽走兽出没的密林里,一场砍树(包括灌木和茅草)烧灰的战斗打响了!白天把砍倒的树木垒成像小山包一样的若干个“堆”,晚上天黑定了放火把它烧起来,直到完全烧成灰烬为止。每天晚上一般都要烧100个以上的“堆”,站在密林最高处一个叫“转转包”的地方极目瞭望,只见无边无际火光冲天,其势之壮观,白天还得意在兹的“万山红遍,尘林尽染”那场面,也羞于斗艳而退避三舍。与此同时各乡(镇)党委书记和村(大队)支部书记,亲自上阵组织和带领数倍于参战基干民兵的后勤队伍,一是向前线(五峰山)运送所需的器具和生活用品;再是把前线所获得之“战利品”(草木灰)运回,并送到田间地头。每天来来往往、上山下山一般都在2万人左右,这样红红火火一直热闹了两个多月。其间县川剧团还上山来慰问演过好几场。当大部队全部撤出以后,再站到转转包上极目眺望,曾经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已然换成了“万山秃遍,焦岭尽显!”。
1958年2月18日是农历的大年初一,之前《人民日报》发表了“打破常规过春节”的社论,强调过节也要以生产、工作为重,要打破旧的习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下面的理解就是:不放假、不吃团圆饭,要参加劳动、要吃忆苦思甜饭。元坝区委早有安排,初一那天所有机关(单位)干部、职工,一个不少地于上午8点半前,集中到裕群大队堆“鼓儿钉”。所谓堆“鼓儿钉”,就是把山坡上长有小草的地皮铲起来,然后一背一背地背到冬水田(又叫“陈水田”)里,堆成间隔2米左右、高出水面60公分左右,形状像“鼓儿钉”的小包。领导传达上面领导的指示,说这“草地皮”肥效无比,插秧时把那些“鼓儿钉”捣平搅到稻田里,可以确保水稻“亩产万斤”,所以才很快形成了人人上阵的群众运动。那天天气很冷,天空中飘着阵阵雪花,两百多人背上自己常用的背搭子(垫背用的棕制品)和背篼,拿着打杵子,“全副武装”准时抵达社员们铲“草皮”的现场,先先后后个个齐壮壮地站着,两手朝后将丁字形的打杵子一头戳到地面上,一头顶在背上那背篼的底部,做出一副等待给装“草地皮”的架势。等社员用土撮箕把草土皮用力提起来,将背篼倒满了,腰杆使力一伸,便将打杵子从屁股后面取出抱到胸面前,起步往前走。中途累的不行了,再把打杵子拿到背后去顶着背上的背篼歇口气,再继续往前走。随着体力的不断消耗,身上的寒气虽已渐渐退去,但阵阵雪风袭来双手和面部仍然感到刺痛难耐!大约过了50多分钟,两百人左右的“背二哥”都陆陆续续到达指定田块的田埂上,区委书记宁邦国用“土喇叭”使劲对大家说:“同志们:请找个地方把背上的背篼放下来,然后请你们把鞋子、袜子脱了,把裤脚挽起来,准备破冰下田!”。话音刚落,只见他赤脚裸腿,背起满满的一背篼草土皮,如履平地一样,直奔那布满了一层薄冰的田中央。之后,大家无一例外,也都跟着“豁了出去”。 刚下去时,我那双脚像针刺一样痛得钻心,慢慢地就麻木了,用指甲去掐也没什么感觉。一上午时间终于挨过去了,天上的雪花没了,田里密密麻麻的“鼓儿钉”堆起来了。中午的忆苦饭,分别被安排到场上5家机关(单位)食堂,吃一样的野菜玉米糊糊。饭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五里之外的店子乡兴奋大队,搞“老墙土烟熏肥”的现场。具体地讲,就是把附近农民家里要垮不垮那类老屋土墙掀垮,整成40至50公分见方那么大的土块,再把它搬到小麦地里砌成近两米高、中空约1.5立方米,近似微型平地“砖瓦窑”那样的一座座“土包包”。然后把从附近山上砍来的柏树枝叶,尽可能地塞满每个“土包包”的“肚皮”。再用火将“肚皮”里的柏树枝叶点着,让它慢慢的燃烧以形成滚滚浓烟,上面领导说:“肚皮”周围的土块被熏得越黑越干,打碎以后作肥料就越有把握亩产万斤。不过我们那天砌的“土包包”都没有点火,区委宁邦国书记说,要等两天开现场会时才叫它薰起来让与会者开开眼界。两天以后果然熏起来了,不仅是我们大年初一那天搞的那几块地的现场,整个那一条沟都熏得不见天日,这“经验”也很快遍地开花!
1958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全国城乡很快掀起了除“四害”(麻雀、老鼠、苍蝇、蚊子)讲卫生的热潮。中共苍溪县委于当年3月进行总动员:全县城乡各行各业人人上阵 ,连续三天(记不清是三月份的那三天了)集中开展以打麻雀为主的除“四害”活动。经过事前的周密布阵,县境内每个山头、沟谷,凡是人能够去的地方都派住有打麻雀的队伍。我被派住的位置在元坝镇民力村境内三里山中部,大约五百多米长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整座三里山不到两平方公里,投入的“兵力”超过三百人,主力是当地的农民兄弟。武器主要是竹竿、弹弓、石块,也有少量的火药枪。说是打麻雀实际上是见鸟就摇竹竿、就吼、就吆喝,也有开枪、使弹弓和拽石块的。闹得满天飞鸟不敢低飞,更不敢降落,累死吓死的无以数计,真正被打死的却微乎其微。那三天不等天亮,我们税务所的全体员工,无一例外都要起床,匆匆地吃过早饭,带上干粮、白开水和弹弓,扛上竹竿或火枪,铁定于8点钟以前,分别赶到灭害前线各自的岗位。我负责值守的那块地盘虽不算大,但必须盯着天上的飞鸟在那条小道上,不停地来回奔跑并“摇竿呐喊”,一天到晚至少要跑五六十里路程。直到夜幕降临才饿着肚子回到所里,已是精疲力竭。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总算又拥有了一次虽然十分短暂,却是绝无仅有的人生经历。
反右在全国的隐性效应是催生了“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并为其“红”遍中华大地的每个卡卡角角,奠定了思想和政治基础,使之迅速成为那一代所有中国大陆人,不敢丝毫相左的政治行为准则,也是那个年头的时代特征和政治符号。
全民大炼钢铁是大跃进的一个缩影 ,农村一半左右的劳动力被以准军事化的方式,开进几百里以外并未准确探勘有多少含铁矿的华莹山,餐风宿露大打“人海战术”,其劳民伤财的后果不言而喻;悉如我等没被点名上矿山的干部群众,不分何种职业一律就地“参战”。当时不过千多人的元坝场,经过几个昼夜的连续奋战,容积不等的5座“土高炉”平地而起。“土高炉”虽小,每座每天至少也要“吃”掉顿多原料(铁矿石),诸如元坝场这类远离矿山的地方没有矿石可“吃”,便“创造性”地打起了“就地取材”的主意,就是组织“突击队”挨家挨户(无论城乡,也不分机关、学校或居民、农户)拔铁钉(在墙壁、楼扶等处寻找)、轧铁锅、轧铁铧,把所有能够入炉的铁器通通搜集起来,硬是要走出一条“以钢炼钢”的路子!场(镇)上各单位员工、有劳动能力的居民以及本乡农民近千人,被统一组织起来再分配到每一座“土高炉”(每座150人至180人不等),或当“炼铁工人”或当“后勤兵”,吃、喝、拉、撒、睡都在工地,由炉长直接指挥。“土高炉”每天24小时不熄火,临时凑合拢的“工人”轮流倒班,工种不同倒班间隔、上下班、吃饭、睡觉的时间也有所不同。我做的是风箱工,每昼夜轮流上三次班,每次当班三小时,具体工作就是拉风箱。每座“土高炉”设有两台(左右各1台)以过心(直径)1米、长度3米左右的原木剜空制成的风箱,俗称“土风机”以代替鼓风机给“土高炉”送风。当班工人每5人1组(两台1次则须10人同时操作)排成一字,双手紧紧握住丁字形的把杆不断地跑前(推)退后(拉),跑退得越快形成的风力就越大,消耗的体力也就越大。即便是最棒的全劳动,最长也只能坚持10多分钟,因此炉长规定:“5人小组”每次坚持跑(推)退(拉)10分钟就进行轮换,即每班三小时,工作、休息各9次90分钟。尽管如此,每次那10分钟休息时间,总是觉得还没喘过气来,就又要去展劲忘命了!就这样没日没夜的苦熬了一个多月,确也形成了几堆充数的“铁”,躺在那里过了两三年也无人问津,后来也不知道是否当铁用了。即便是用了,又有谁晓得那“铁”的真实成本有多高?恐怕堪称贵重矿品之首的“金大哥”听到了也自愧不如!
1958年8月《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公布,在全国农村很快形成了建立人民公社的高潮,到那年10月底,全国绝大多数地方都“公社化”了,苍溪也没例外。据说“人民公社”这个名字,是从“巴黎公社”引伸过来的,它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昙花一现(也就那么两年多时间),已为今人所少知。其实它就是把原来的乡(镇)改成党政一元化领导下,集工、农、商、学、兵于一体(简称“五位一体”)之基层政权、社会管理和集体经济三合一的一个特殊组织。工(工业:将原来乡、镇境内由农业生产合作社经营的砖瓦窑、榨油房、铁匠铺等等,收归公社统一经营);农(农业:把原来乡、镇境内的若干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合并到公社统一经营,然后将原来的行政改成管理区,在管理区下面再设生产队。形成社、区、队三级,以队为基础的管理体制);商(商业:那时是不允许农户个人经商的。唯有将供销社、信用社划归公社统一管理);学(学校:乡、村小学划归公社统一管理);兵(民兵:亦工亦兵、亦农亦兵、亦商亦兵、亦学亦兵。一句话:全民皆兵)。几乎与“人民公社”同时诞生的又一“共产主义新生事物”,便是“公共食堂”。一些大人物的理论是:农村一般以一个生产队为单位办一个每家每户都在一起吃饭的“公共食堂”(居住集中的地方也可由两个以上生产队联合办起来办),可以把上亿的农村妇女从灶台上“解放”出来,大大增加直接参与农业生产的劳动力,从而促进农业生产的大发展。公共食堂“开伙”初期,大多生产队都还有“公积粮”和“队有林”,锅里有煮的,灶孔里有烧的,曾一度有过“敞开肚皮吃饭,鼓起干劲生产”的兴旺景象。可惜好景不长,有的半年有的一年,便陆陆续续地走上了没粮下锅、没柴入灶(有的地方连草根都刨出来当柴烧了)的厄运。清水煮野菜、牛皮菜,是多数公共食堂的“家常便饭”,社员个人即便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偷偷摸摸到山上去弄点什么回来,家里一无锅、二无灶也只有活剥、生吞。何况那山上的动植物也已存活无几,能入口下肚的更见稀有。
在那时的语境里,人民公社的建立,就意味着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税收是私有制的产物,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没有存在的空间。于是“税”改“利”的呼声甚嚣尘上,在现实中可收的税确也少了很多,我所在的税务所忽然显得有点人浮于事。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元坝人民公社成立不几天,元坝区委和县财政局(那时县税务局已与县政府财政科合并组成县财政局)几乎在同一时间通知我去公社上班。公社的杨宗福书记对我甚是“器重”,安排担任办公室主任兼财务部长(只挂了个名而已,并未去财务部上班)。“主任”也只是一个名,实际上就是:值守电话,接通知、发通知,登记和管理文件,以及婚姻登记,调解纠纷,等等。有好几次,已经晚上一点左右了,突然接到区委办公室转县委办公室电话通知,说是根据气象预报,很快要降温或有暴风雪来袭,要求:“所有干部必须紧急动员起来,立即深入到辖区内每一个牛圈,于天亮以前堵好四周墙壁上的风洞、给牛穿好‘大衣’,不得有误!”。每当如此,我首先要叫醒书记,然后挨门挨户把公社干部都叫到公社来,由书记或社长负责把到场干部分别派到各个管理区(全公社有20多个管理区)去,再由管理区的书记、主任去通知生产队长,……,一直闹到天亮。特具讽刺意味的是:“牛大衣”多半以稻草做成,而稻草恰是牛的可口美食,往往穿上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被当它作草料给吃掉了;不仅是给牛穿大衣,半夜三更通知干部下去把社员带到地里田间,顶起火把打夜战,也是司空见的“家常便饭”!有天半夜我奉命到飞跃管理区第5生产队,叫队长把社员通通从睡梦中叫到一块早已拔去了藤蔓,等待收获的花生地里,传达县委指示:“今天晚上全县都打夜战。”我指着对面山上那一团团火光说:“你们看,人家已经上工很久了。”我又说:“我们今天晚上的任务就是挖花生,6个人一组,1个人打火把供5个人挖”。生产队长立即将事先准备好的柏皮火把,一个一个点起交到负责打火把的社员手上,“夜战”就这样打起来了!我也不得不拿上小锄头,“带头”蹲在地上展劲地又挖又刨。不一会儿,有位女社员拿着几颗花生,跑过来几近哀求地对我说:“莫同志:这是几颗三夹米的尝尝吧!”,我知道叫我吃是“假”,她(不,应该说是他们)想吃才是“真”的。说实在的,我那肚皮也饿得咕咕叫,真想吃,但不能吃,只好违心地说:“我不想吃”,她无奈地回到了先前的位置,继续挖着刨着。我佯装小解,走到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下细观察,男女老少七八十个人,没有偷偷往嘴里塞花生米的几乎为零。然而,面对这群疲惫不堪,又冷、又饿、盹都不敢打的可怜人,你能忍心叫他们不吃吗?
第1.7节,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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