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内肃
1956年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规模空前的机关内部肃反运动,中共苍溪县委根据中央的统一部署,成立了“五人小组”(由县委书记、分管政法的副书记、组织部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等5人组成),负责领导全县机关内部的肃反工作(“内肃”就是要把国民党败退到台湾前潜伏的特务挖出来,把在国民党主政期间担任过党、团、政、军、警、宪系统职务的人员历史搞清楚)。同时通过审查、筛选,在全县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包学校、医院),抽调了政治历史清白的近百名工作人员到“5人小组”办公室做外调工作,我也是其中之一(所里的工作由被指定的一位同事暂时代为办理)。当时社会上普遍认为参与“内肃”的干部都是党组织可以依靠和放手使用的骨干力量,我也因此而不曾想到自己身上始终还背着一条与生俱来的“原罪”。在执行“外调取证”任务期间,徒步跋涉(当时县内还没有1寸通车的公路),走遍了县内近半数乡镇的险山急水,同时还第一次去了当时那个大四川,东、西、南、北的一小部份地方。到南充、遂宁、重庆、宜宾、江安、自贡、五通桥、乐山、成都、绵阳、广元等地的工厂、矿山、公司、医院、学校、农村、街道,与当地(或本单位)党组织指定的工作人员一起,对30多个调查对象,进行了询问、取证并作了笔录(证明材料和笔录须经调查人、被调查人和被调查人所在单位党组织三方,共同签字认可),所获资料全被采纳为被审查“反嫌人员”的证据。
呆在遂宁调查那几天,有幸见到了我在九步校学习期间的中队长,也是入伍时第一位和我谈话的部队首长张中连(时任蓬溪县武装部长,恰在遂宁地委党校学习)和一起转业到苍溪,被分配在团县委工作了将近两年,才辞职回蓬溪老家,然后又回母校遂宁高中就读的战友刘德泽。久别重逢感到格外亲切和高兴。离开遂宁的下一站是重庆,那时从遂宁至重庆的班车是隔天一次,早晨5点30分发车,晚上7点左右才能到达。经过潼南县城时已经快到上午9点了,司机将车停在县供销社门边,叫乘客们下车吃早饭。恰好在离停车处仅十米左右就有一家小食店,我抢先过去匆匆地用完早餐,回到班车旁边看到那醒目的“县供销社”招牌时,我突然想起堂兄(老6)莫异瑞就在那里面工作,于是便怀着试试看的心情进了面前那洞大门,当我向一陌生人打听“莫异瑞”时, 碰巧莫异瑞就在身边!这突入其来的意外相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相互对视几秒钟后,他惊讶地问道:“你是莫异矩吗?”,我说:“是呀!”,他说:“你从哪里来的呢?”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又继续说:“你哥莫异珍刚才到我这里来过”,我说:“我哥好久进城来的呢”,他说:“他从遂宁回来”顺手指着大门外那辆班车继续说:“就是乘这台车回来的。”听到这里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赶快问道:“他现在哪里?”他说:“可能去河边渡口了”(回家须经渡口渡过涪江)。这时,几乎所有乘客都已上车,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我边往车门边跑边对六哥说:“我出差去重庆,也是乘的这台车”,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上车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后悔在车上怎么就没把哥认出来呢?更想到5年前离开这座县城时,在喧天的鼓乐声中父亲把我从行进的队伍里拉到领队首长面前,近乎哀求地说:“我这娃儿还很小,请领导在路上多多关照”那愀心的场面。我还想如果父母亲知道我路过县城都不回去看望他们该是何等地伤心。想着想着禁不住悄悄地掉下了眼泪……, 若干年过去了,每当回想起这段不为人知的短暂经历,虽然没有“三过其门而不入”那般壮美和高尚,却也不失“路过家乡而不停留”的公心!
象重庆那样的大城市我是第一次去,完成工作任务之后决定去理次发,再赶往下一站。首先是头发确实需要理了,其次也想去体验一回那“奢侈豪华”的滋味。走进理发厅刚刚坐上那把不同一般的椅子,师傅就开口了,问道:“烫不烫?”我懵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烫”!但又怕对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一点见识的“乡巴佬”、“土包子”,便强装绅士地说:“烫”;他又问:“上夹子吗上杠子?”,我又懵了,稍微顿了一下说:“夹子杠子都上”;他接着又问:“烫花子吗烫浪子?”我还是不董,照样不露声色地说:“一样来一点”。其实那时烫发的技艺也很“原始”,所谓夹子、杠子就是用铸铁和钢棍制成的一种工具。烫发时师傅把顾客的长发分成若干绺,用一根直径约1公分、长度约7公分的钢棍一绺一绺地卷起来,刷些药水,再夹上一个中间有孔的铸铁夹子,然后把用作卷发一样的钢棍烧红,放进水里稍微降温后,一根一根地插入铸铁夹子中间那孔里,让钢棍散发出的高温不间断地作用于头发上的药水,“发”就这样慢慢地“烫”成了。这期间每根钢棍要轮换两三次,整个烫发时间经历了将近4小时,我一共用了19个夹子,总重量恐怕有20斤左右。那重、那长的时间,头一直呆呆地顶着,总是担心那高温的钢棍,一不小心从铸铁夹子中间滑出来烫伤头皮,根本不敢有些许的摆动。可以想象那“奢侈豪华”的4小时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烫发收费4.6元,是我当时月工资23元的20%,真可谓:既吃了苦,又出了“血”。 我那些年本来头发就很多,加上“烫”出来的那些“花子”和“浪子”就多得格外出奇,曾一度遭人围观。
江安是川南的一个县城,与当次去的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调查对象远在200华里以外一个不通公路、名叫“红桥”的古镇境内。而其他地方的调查对象,离公路最远也不过二、三十华里。这就逼着非徒步长途跋涉不可,从县城出发那天太阳很大,气温估计在40度左右,走得精疲力竭时,到了一个叫做底棚的小场镇,太阳也慢慢下山了,便去一家旅店住了下来。那旅店是一座连底三层的穿斗木楼,店主人安排我和另外两位客人住在二楼同一间房里。多半是因为太疲倦的缘故,一上床就睡着了,连半夜打雷、下暴雨都不知道,直到山洪淹到了床脚,店主人和同室的另外两位客人才一起惊慌地把我叫醒,急急忙忙地转移到木楼的上一层。那是一个陈放杂物的地方,矮的让人不能完全站立,只好免强蜷在楼板上,过了将近4个小时,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洪水也已经完全退去。小镇上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清除自家屋里的淤泥,我背上行装、打着赤脚,和店主人打了个招呼,踩着齐腿肚子的淤泥,又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去红桥镇的那条路,当天下午终于如愿抵达。次日,在住地(旅店)隔壁一家小食店吃过早饭,打听到我那调查对象所在单位—兴文硫磺矿,离镇上还有10多华里山路,上山背硫磺到镇上来装船的人不少,我找到了几个“背二哥”,和他们边走边聊觉得没有多久就走拢了。其中一位自告奋勇,领我去办公室找到了矿长后,才兴冲冲地离去。矿长看了我的介绍信,寒暄了一阵,叫他们人事科的张科长,同我一起与被调查的对象问话。被调查的那人是矿里生产科副科长,我问、他答、张作笔录,看来他没有什么保留,完了他不仅在笔录上签了字,还主动提出要亲笔写一份《我所了解的×××》(内审的“反嫌人员”)。大约只两个多小时,就顺利完成了任务。这时已是中午12点多了,矿长在食堂等着陪我吃午饭。所谓陪餐也不过是一种礼貌的表示,依然是各吃各的。午饭后我想早点赶回红桥镇上休息,与矿长匆匆握别就忙着上路了,走了不到10分钟,忽然觉得后面有人在吆喝什么,回头一看:原来是先前张罗我们吃饭的那位食堂管理员追了上来,我这才记起忘了付伙食费,虽然确是“忘了”而不是“故意”,心里总还是充满了自责和羞愧,一路郁郁不安地回到镇上住地。闷坐了一阵,遂与店主人闲聊,方知这里属江安、兴文、长宁三县交界处,小镇旁边的长宁河(淯江)流经长宁县城,于江安县城附近注入长江,他向我建议返程时最好就走水路。我依了他的,第二天一早去到河边码头,正碰上有三只运硫磺的木船即将出港,已有近10人在那里等着搭船。码头的工作人员说:“每只船最多可搭两人”,我向他出示了通行证,被安排优先上船。长宁河是一条很小的河流,船型却与当时嘉陵江上航行的那种别无二致,只是没挂风帆罢了。船上有1位船长,负责在后面掌舵,还有1位下手,姑且就叫船副吧,负责在前面搬桡。船的最大载重量为8吨,几与东河船相等,而东河船只需一人驾驶。同船的张××是县交通局的干部,听我讲起东河船的优点,他赞叹不已。从红桥码头开船,航行不到1个小时就进入了蜀南“竹海”,从身旁到两岸山头云端,一眼望去无处不“竹”!正在为这无边无际的竹而无比兴奋时,船突然停了下来,船长说前面水不够了,要等河水涨到一定高度和后面两只船到齐了,才又开船。等了一会儿后面两只船来了,船长叽呀哇啦的叫了几声,从竹林里走出一位中年人,我猜想是“业余”河道养护工人,指着船长问:“就三只船吗?”船长如实回答了,他接着说:“注意哈,我这就开哟”,话音刚落,便一个箭步冲向堵水闸门,使劲将一个铁拴扭开,用以堵水的那一块大木板迅即被水挤翻,上下游形成一个水流的斜面,船才一只一只地滑向下游。同船的张××说,等上下游的水都流平了,才又把那块大木板拉起去堵上,慢慢地使上下游形成新的梯次。象这样的堵水闸门,在这条河道上大约有六、七处。过了这第一道闸门不久,船渐渐驶入了看不见天日的竹林里,只见两岸各种不知名的竹,小的也有腿杆粗,大的可以直接锯下来做水桶!盛夏的川南大地酷似一个无边无际的蒸笼,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而航行在这巨大的“竹水隧洞”里却是另一个世界,那独一无二的风景,那馨香、凉爽、沁人心脾的空气,堪称人生最高境界的享受!当天傍晚,三只船都到齐了,船长们分别把它拴在岸边三根大楠竹底部,带领我们10多号人,沿着脚下那条毛狗路,来到竹海深处一个有几户人家集中居住的地方打店。所谓“店”,也就一间免强可避风、挡雨的大“客房”,我们一路人外加几位零客,一共有近20位都挤在那里过夜。我和同船的张,有幸占到唯一的一架木床,其余10多人,一个挨一个地躺在一台用竹竿搭设的通铺上。我和张共睡的那张床,下面垫的是稻草,在稻草上面铺了一张汗气刺鼻的烂竹席,再加上屋角那两只供小解的尿桶和从隔壁茅厕飘过来的臭气,熏得我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反复翻身用力过猛,中间的几根床桄子突然同时掉了下去,我俩也跟着落到地上。不过依然还有一层稻草垫着,就权当一个地铺,一直熬到天亮。店主熬了一锅玉米粥,我们按照AA制的规则,把它一下“消灭”了。回到船上继续在“竹水隧洞”中悠悠地穿行,隐约觉得无尽惬意之中,也有些许烦恼。每过一道闸门都要焦急地等候一些时辰,六、七道闸门至少耽误了七、八个小时。不到100公里的长宁河,竟然航行了两天半时间。
第1.6节.反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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