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殇
廖老师是我家邻居,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个大右派了。廖老师不管见到谁,总是点头哈腰低三下四,不管人家理不理他,他总是不知趣地和别人打着招呼,否则人家就会说他是“反攻倒算”,这似乎是十几年来形成的规矩。
廖老师原来在公社里是教中学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到了我们屯里教了小学。
在我上学的第一天,老妈就告诉我:“你上学了,要听廖老师的话,他可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你的名字都是他给起的”。我说:“他不是和胡汉三一样坏的大坏蛋吗?”“胡扯-----”没等妈妈把话说完,廖老师已经走进了门,他显然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便笑了笑对老妈说:“嫂子!我来领他上学了。”老妈托付了几句,廖老师就领我出了门。我走在路上心想:我是贫下中农,根红苗正,我才不怕你这个大右派呢!
在上学期间,我发现廖老师总是哄着我们,从来不敢批评任何学生,渐渐地我们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有时他在台上讲课,我们就在下面胡闹,明显是在欺负他。他总是说:“同学们别闹了,等把这一课上完我给你们讲故事。”可是每次都是他刚一讲完,钟声就会准时响起。时间一长,我就想:这个大右派竟唬人。以后不管他上的是语文还是算术,我都在下面摆弄“弹弓子”、“泥溜溜”玩,根本就不听他的课。而他每次都是走到我的面前轻声说一句:“看书吧!好好学习”。
有一天,老爸突然把我的“弹弓子”“泥溜溜”都给没收了,并狠狠的揍了我一顿。还严厉的告戒我:如果以后上课再敢溜号就打烂我的屁股。我明知道这是廖老师告的状,当晚我借了同学的“弹弓子”,把他家窗户上的一块玻璃打得粉碎。在第二天上学时,我有意地往他家看了一眼,发现有张报纸糊在他家的窗户上,那时心里的高兴劲就别提了!
说来也巧,等到了学校,校长通知我们要开批斗会。不一会,就看见公社里的几个不认识的人把廖老师押了上来,让他站在一个长条板凳上。那些人还让他来个九十度大弯腰,并把一个“大右派”的牌子挂在了脖子上。听公社里的人宣布说,廖老师在暑假期间偷着去农场给人家修理收音机挣钱。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坚决割掉,这是大右派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反攻倒算。这时就看到廖老师站在板凳上,两条腿直发抖,汗珠子也直往下滴。当时,我这个解恨呀!等没人注意了,我就偷偷地绕到他的背后,使劲揣了一脚那个凳腿,“砰!”廖老师就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
中午放学回家,我本来想和哥姐显摆一下,没等张嘴就挨了哥姐们一顿胖揍。他们说:“廖老师多好的一个人,你咋那么缺德呢?把人家的脸都给抢破了。
过了几天,廖老师又来给我们上课了,脸上还带着伤疤。我想,他肯定恨死我了,从此不会再来理我了。可是,我发现廖老师还像以前那样乐呵呵的,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以后的两年中,我们同学都非常愿意听廖老师讲课,原因是他不仅课讲的有趣,而且还听说,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上学的那个师范学校当过老师。
在我上三年级时,廖老师又调回了中学。在这期间,我经常去廖老师家让他教我背诵唐诗宋词。在上中学时,廖老师还是我的班主任。在我们那个中学,像廖老师那样的大右派就有八个。当初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什么好事,但现在想起来,有这么多有知识的大右派在教我们,那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在我上中学时,廖老师一直都对我非常好。初二那年,他把自己最心爱的四大名著和《古文观止》、《西厢记》等书都借给我看。现在看来那算不了什么,可是在那个年代,这些书比“甲骨文”还要珍贵。当我有的地方看不懂时,晚上就去他家让他给我讲解。让我佩服的是,廖老师能把每一个难懂的句子都讲出一个美丽的典故来。他让我佩服的还不仅是这些,在我们中学,廖老师和另外两个右派叫劲,他上课时从来不带课本和教案,但在课堂上从来没有讲错过一个字。现在想起来,那简直就是一美丽的神话。
1978年,廖老师平反了,我们全屯人都为他高兴。实际廖老师在屯子里的人缘也不错,他经常帮助别人写信、读信。后来听说他还回了一趟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回来后,他说就要回到原单位工作了。可是等了一年多,上面来信了,说让他去一个其他的单位工作。可是他死活不肯去,又是省里,又是北京,又是湖南,找了一大圈。其他的右派都纷纷调走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后来,我考上了大专去省城读书,在放假回家时还去看望过廖老师。我突然发现,廖老师已是华发变白,迷茫的脸已显过早沧桑。这时,我才真正的理解了“武子胥过昭关,为什么一夜白了头”。
又过了半年,我在学校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廖老师去世了。当我听到这个不幸消息时,着实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心里总是觉得既感恩于他,有愧对于他。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明白,不知是恩师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