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她，是在大学报名的那一天，扎着马尾的女孩，提着大包小包就走出了校车。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站在垃圾桶旁边，吐得一塌糊涂……后来和她越来越熟之后，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晕车。第一次坐校车就吐在了校车上，任性吧，她笑着对我说。我看着她强挤出来的笑意，心一下子就颤抖了……这个柔弱的，敏感的，自信的，自信到自卑的17岁的女孩，让我一下子心生怜悯了……

我们俩就是在那天认识的，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抬起了头，蜡黄的脸，带着无尽的疲倦，旅途的劳顿，让她看起来更加憔悴。

她不漂亮，一点都不，她给我慢慢讲述过很多自己的故事，因为长相，因为种种……她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抬起了头，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见那已经朦胧了的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她在我面前，把自己的骄傲，用这种方式展示出来——我可以哭，但是我不想被看到；我可以哭，但我不需要怜悯……可是，后来的后来，我变成了那个怜悯她最多的人……

“我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讲述给你好吗?”

有一天，她看着我，那天阳光很好，成都的天，难得这样，云层太厚的缘故，总是见不到太阳，可是我清楚地记着那天的阳光，好的一塌糊涂……然后，她就抱着我哭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只能木木的点点头，这是我能做的对她的最好的尊重……

她个子不高，和我差不多，也许能让我们这么亲密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吧，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另一个我，只是，我们俩扮演的角色不同，她总是一个讲述者，当然，经历着的讲述者，我呢？一个倾听者吧，倾听了她的好多故事。她说，她觉得她17岁的人生，在后四年经历够了，我看了一眼她，又朦胧了的双眼。我差开了话题，又递给她一张纸巾。没有香味的纸巾，她说她闻着纸巾上的香味会恶心，我就之后一直买没有香味的纸巾，第一次的那次我给她纸巾，薰衣草味的，她只是笑笑，然后接了过去，轻轻擦了一下嘴，对我很友好的说了声谢谢，把纸巾装上了……我后来在她的小箱子里看见了一张纸巾，折的很好，薰衣草味的，她笑着对我说，就是我给她的。她没有舍得丢，她说她很感谢我，对她这么友好，从来只是她对别人好，没有人对她好，我又不小心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悲伤……这个敏感的悲伤的女孩，为什么在我面前，总是这样呢？她什么都跟我说，有时候傻的可爱，有时候又傻的令人怜悯。

她和我一样，都来自北方，不习惯于南方的温暖，所以总说自己身材不好，穿不了超短裤，我笑了，让她摸摸我的腿，她就抱着我，傻傻的说，原来我们俩一样啊，哈哈哈，那咱们俩一起穿，有个伴最好了。我看着她，点了点头。穿，一起穿，虽然我以前也没有穿过，当然，她也是，把我们的第一次贡献给这成都的温热……

她不会打扮自己，和我一样，都是马马虎虎的人，她说自己以前在冬天的时候都从来不用护肤品，现在也不习惯，从来都是很普通的打扮，一件短袖，黑白色调搭配，像斑马一样，她这么说自己的时候，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声音不好听，好多人都这么认为，可是我喜欢听，因为我喜欢她的笑，管她漂亮不漂亮。

她和我的熟识，都是一切的巧合吧，当我们俩走进同一间宿舍的时候，她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真是太巧了。我也觉得，太巧了，这么相像的我们俩，就这么被命运牵在了一起。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的是，我也不喜欢薰衣草的味道，我也会恶心，那天第一次给她的那张纸巾，是我的一个同学给我的，只是拿着没有用而已。看吧，我们是多么的相像，我有时候竟然有一种错觉，她就是我的影子一样，演绎着另一个我。

她说自己来自甘肃，一个贫困的地方，在好多人看来。她说自己兄弟姐妹好多，自己是老大，这让好多人惊讶不已，因为其他人都是独生子女，而我却只是默不作声，见惯不怪，在贫困的地方，都是如此……

李思琪，她的名字，很好听，不过她后来告诉我，说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我看着她，无言以对，为什么会配不上呢？她笑笑，说这个名字好听，这几个字好看，她不配，她不好看，长得不好看，配不上……我看着这个似小兽一样的女孩，哑口无言，对自己的长相自卑到这种地步的人，我第一次见，我也不漂亮，和她一样不漂亮，可是，我没有她一样的感性……没有配不配的任何东西，我告诉她，配不配说别人说的，不是自己评价的。就像后来她给我说起和一个男生的故事的时候，她说另一个可爱的男生告诉她的，值不值得，是别人说的，不是自己评价的，她哭着对我说，那个男生说的是，不值得。别人这么说了。

我们总是在一起，我慢慢地了解着她的生活习惯。她总是喜欢睡懒觉，早上的闹钟总是叫不醒她，却叫醒了别人，这样一点都不好，其他人就开始抱怨了。可是只有我知道，她睡眠质量很差，夜夜被梦魇羁绊，总是睡不踏实。她对我说，自己有记忆开始，就总是做梦，梦见很多荒唐的真实的不真实的事，梦见走着走着，地就陷下去，然后她被困在里边，一群人拿着绳子救她，最后总是爷爷跳下来救她，然后她就被吓醒，她说那是她小时候的事了，她那时候清楚的记着爷爷的容貌，可是，后来就渐渐忘了，初二的时候，那个老人逝去了，可是她没有见她最后一面，那个老人曾在一个不眠的夜里，向她讲述了自己的一生，那些东西，这个老人这辈子只告诉了她一个人，尽管他有10个孙子。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悲伤如她，感性也如她。她说自己无比幸运，倾听了一个老者的一生，可是，她对不起他，她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甚至连他逝去了之后，爸妈也没有让她回去，她在老人逝去的那个早上，是冬天，6点多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一个人走着大哭着，回忆着，难过着，她说，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第一次失去亲人的感觉。

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总是悲伤的，我把这个女孩所有的悲伤都见了，渐渐的，在我面前，她总是一个悲伤的模样，可是，我一点都不讨厌她，我喜欢她，怜悯她，不是因为怜悯而喜欢她，而是因为喜欢而怜悯她。有一天她也对我说，我发现我把自己太多的悲伤给了你，你会不会不喜欢这样的我，她小心翼翼的问我，生怕惊扰我的情感。我看着她，却又是无尽的悲悯，我摇摇头，当然不会，我不会的，我不但不会不喜欢，我还很乐意，她也许不知道，作为一个倾听者，我是多么的幸福，她经历着，讲述着，我只是只能倾听着，我不喜欢的，只是自己，我只能无能为力的当一个倾听者，却无可奈何她的所有的悲伤和感性……

其实她并不是这样的，在别人面前，她外向，她很善谈，总是一副傻兮兮的表情，调皮，开朗，所以她很积极的参加了好多部门。开学的时候，她参加了好多部门的面试，那几天的她，很忙，很幸福的样子。每天参加好多场面试，被好多人面试，她笑着对我说自己用方言大声说自己的名字时，学长学姐都惊呆了，然后她觉得好幸福。她说自己参加实践部面试，第一次穿裙子去，在学长学姐面前觉得好丢脸，她脸红了一大片，直接不知所措了，然后傻乎乎的告诉学姐学长，自己是第一次穿裙子，不好意思，学长学姐就笑了，后来她告诉我，她突然觉得那次丢脸丢得好，虽然没有进实践部，可是学长学姐都认识她了，她说自己也是有收获的，她傻傻的笑着，可是我从她的笑容里再次看到了悲伤……

她参加了好多面试，可是，后来，她没有进，一个都没有。她被推去体育部，可是后来没有去，然后，就成了一个无组织无部门的人了，她笑着对我说，可是我同样看到了她无尽的悲伤。她很淡然的对我说，她没事的，就是有一点遗憾，她学到了成长了很多，她的收获是很大的。她说，她告诉自己了，不是自己能力不行，是自己不想去而已，她说，她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她苦笑着对我说。我不忍心了，我知道的，她的笑都是假的，强装着给别人，却逃不脱我的眼睛，我知道的，她是一个骄傲的人，她希望有自己的骄傲，可是，这样的所期望的骄傲，就这么没有了。我懂得，她的难过，她的不甘，她说她最怕别人看不起她了，她被别人看不起的多了，她就越来越害怕了，那种孤独的感觉，她不敢也不想再承受了……

后来她告诉我，参加校团组织部面试的时候，那几个学长学姐总是提问别人，却总是忽略她，10分钟左右的面试，学长学姐都忽略了她，她自卑的自信的抢答了几个问题，学长还中途打断了她。她笑着说，我当时气坏了，结束面试的时候，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学长学姐说，希望大家能尊重一下我，我也是被面试者，我也有自己应该存在的骄傲。她抬头看了看外边，其实她还没有说的是，那天和她一起面试的其他人，都是漂亮的优秀的骄傲的女生，只有她不会打扮自己，所以学长学姐看不起面试她，对，是看不起的，她说她又一次被看不起了，还是看不起被面试，她说她一瞬间又自卑了，她说她又开始恨自己了，她说她知道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了，她说她又不知道怎么学着骄傲了，她说，她开始害怕这些人这个地方了，她说着说着，就说不出来了……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在我面前，她没了自己的骄傲了，起码在我面前……我想抱抱这个可怜的敏感的女孩了，她该是多么自卑啊，她该是多么害怕被看不起啊，她该是多么敏感啊。她经历了什么呢？让她如此的恐惧这个世界，恐惧一切。

她从来不正视我，我想要努力看到她的眼睛时，她总是躲着我，不让我看到。这样却让我更加的好奇，其实她的眼睛挺漂亮的，起码我觉得。

我开始越来越小心翼翼的观察这个奇特的女孩，是的，在我眼里，她是奇特的，自卑的，自卑到奇特，这是在我面前，可是，另一个她却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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