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滚滚闪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社员人人心欢畅。”
这是一首流行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丰收歌》,旋律优美,歌词清新,描绘出一幅新时期农民享受丰收、憧憬幸福的美丽画卷。每当到了这个季节,每当听到乡下的布谷声声,我便不无感慨地想起这首《丰收歌》,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
年龄算不上多大,但是地已经不种了。可是,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麦收景象,时时萦绕在我的眼前,不曾有丝毫的忘记。
“清明”过后,绿油油的麦地里零零星星地抽出几许麦穗,妈说“一穗半穗,四十天上碓”;盼过了“小满”,麦穗绿中间黄,掐一穗在手心里一揉,圆滚滚胖乎乎的籽粒滚了出来,妈说“小满”吃半枯。熬过了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吃够了山芋干面做的饼、山芋干煮水的乡亲们,巴望着能早一些吃上新麦。
星月高照,镰刀在砂石上磨得锋利锃亮;五六亩的打谷场上,耕了砸,砸了炼,牛拉石磙碾了一遍又一遍;铁叉、木锨、笆斗、扫帚、沙耙、窝折一应齐备。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荡里的麦子熟了,地力差的麦子也熟了,紧接着,庄子周围的麦子也熟了。眨眼功夫,一块块、一片片的麦子都熟了!生产队长带着男女社员,开镰收麦。绝大部分妇女负责割麦,男劳力负责捆麦和运把。场头上的人,将麦把虚拢拢地抖开,放在太阳下曝晒。几番翻动,套上老牛石磙在场上反复碾压。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说的是麦收季节突出一个“抢”子。稍一迟疑,雷雨大风冰雹等自然灾害随时来袭。因此,开镰之初,公社派来工作组开会动员:“白天门上一把锁,晚上场头一盏灯”(家家无闲人,夜夜挑灯战);“三个急冲冲,两个黑洞洞”(行动快捷,披星戴月);“吃三睡五干十六”(吃饭睡觉干活的时间);“稻上场,卖进仓,黄豆扛在肩膀上”(麦子晒干进入仓库才算安全)。于是乎,供销社支农来啦。于是乎,中小学每到这个时节便有两个礼拜的放忙假。
我们这些小小孩,能做的就是拾麦穗,有歌为证:
“我是公社小社员啦,
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呀。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
…… ……”
收割的全过程由专人看管,防止个人侵占。队里的麦地,等到一片收完,队长跟着后面检查,大概收拾差不多了,便一声令下:“放忙啦!”男女老少像离弦之箭,冲到地里抢着拾卖。因为“放忙”后的收获全归自己所有!故此,肩拉式钢丝大耙,竹制划草耙一起上阵。烈日下的麦茬地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个个低下头来捡拾麦穗。手快打手慢,比的是速度。大人们一个劲地催促孩子们“用双手拾麦”。左手握不下了,绕成一束,用胳肢窝掖着;胳肢窝满了,送到地头,做上记号;一阵“秋风扫落叶”般的“清扫”,众人车子推、篓子背,每一个家庭都满载而归。
自留地,是集体经济的重要补充。记得政策规定队里分给社员的,每人口二分二厘三。我们家五口人,也就有了一亩挂零的自留地。除了留出玉米、大豆地,常年要种五六分地的麦子。房前屋后的麦子成熟稍晚几天,可依然不能与队里的麦收大忙错峰,因而只能利用上工前和放工后的时间来抢收。家里的麦子是舍不得用镰刀割的,得用人工拔麦!将麦子连根拔起来,可以增加麦草的收获,因为在那个年头,不仅仅是温饱不济,烧锅的柴禾也难以为继,你听:“小顾庄,不像样,挑菜拾草一大趟”。
小麦的品种没有改良,麦子的株高怕有四尺多,这跟时年七八岁的我身高一般。五更时分摸到地里,弯下腰,在距离地面一尺高的位置,左臂拢起一把麦,双手合力向后向上,一束麦子带着厚重的泥土,被连根拔起。拔出的麦子,先在地上抖落几下,接着双手抱起,有节奏地往左脚上磕;实在不行,还得往独轮车把上摔打,直至泥土抖落干净。
拔好的麦子捆成把,用铡刀从麦把中央拦腰铡断,根部堆上草垛,留作烧锅灶;穗部放在自家的场院中曝晒,接着用“连击”(liangai木棍串成打粮食的用具)打,用棍子捶。打下来的麦粒,再用大匾扬,簸箕簸,直至颗粒归仓。
拔麦的经历,我只是个参与者。小小的年纪便早早地领略了,什么叫做起五更睡半夜?什么叫做披星戴月?什么叫做腰酸背痛?什么叫做“汗滴禾下土”?
队里打下的麦子,晒干扬净后,先交公粮,再交余粮,最后再分给社员。这就叫做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先国家的,再集体的,最后才是自己的”。
收获了麦子,分得了口粮,家里人赶紧拿到磨坊磨面,或蒸上一大锅白面卷子(馒头),或是做上一锅葱香千层饼,全家人自是得到了暂时的满足。而父亲用他那特有的算计,提醒我们大家“丰年想歉年,收时想荒时,日子长着呢”。
…… ……
到了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以“家庭承包责任制”为主要形式的农业大包干,这极大的激发了农民种地的生产积极性,到了麦收时节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家里分了七八亩责任地,而以前春季播种的玉米,已按照其经济效益改成了夏茬种植,因此“二麦”(大麦和小麦)一下子种了六七亩。作为以家庭为单位的劳动组织,面对这陆续成熟的麦子,我的心中不免有些惶恐。坦白地说,我虽然是生在黄土地,长在农村里,但弯腰割麦的本领实在是不敢恭维。妻说“不怕,有我呢”。于是,妻子主打割麦,我来负责磨刀、做绕、捆把、运麦,母亲自愿掌管后勤,做饭烧菜,洗衣喂猪,烧好了开水和上橘子粉送到地头——一场家庭麦收战斗激战正酣!
凌晨四点刚过,匆匆吃些早茶,趁着凉爽赶紧下地干活。镰刀割着麦桔,发出丝丝拉拉的声响,一片片金黄的麦子倒在我们的身后;日上三竿,浸着汗渍的手腕被麦草反复撕拉,留下道道血痕;烈日炙烤下的脖颈、衣袖、后背,露出斑斑盐霜,在麦芒的刺挠下,让人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难受!
如果没有风雨来袭,晚饭常常被安排在晚上八九点钟!回望身后,一天下来,已经割了一亩六七。独轮车倒拉着将麦把运到场头,簇立晾晒。假如赶上下雨,则簇了堆,堆了放,循环往复多少次!深夜里,带着手电运麦把也司空见惯。
场头上的麦把堆山结岭,六月的天气瞬息万变。用紧张激烈、惊心动魄已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境!至今清楚地记得,八二年夏收,麦子收割上场后,请来流动脱粒机到户作业。这脱粒需要十数名劳力配合,运麦把、传麦把、喂机、出粒、清粒、扬场、叉草、运草……。脱粒完成后,众乡邻各自回家忙乎。考虑到预报次日有雨,我和妻便连夜抢堆麦秸。时至凌晨两点,我俩累得实在不行,商量着就地躺下歇一歇。这一歇不要紧,妻在草垛上,我在草垛下,就地倒在麦秸上——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大天日光!就这样,直到“草上垛,粮进仓”,麦子抢收方告结束。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年的麦子,除了到粮管所交完了“两上缴”(乡统筹,村提留),家里是大囤子满,小囤子漫,足足得有四千斤,单产也已超过了一千斤!丰收了,自是喜不自禁,可收获的艰辛却让我刻骨铭心!
两千年以后,自己南来打工了,每年家里的麦收,自己也不再参加了。至多挤出时间回去看一看,给家里人一些鼓励和安慰。这是因为昔日麦收的那种人海战术俱已改变,大型收割机替代了人割、车拉、牛碾;农用三轮车将扬净的麦粒送到你的场头上;小贩们不失时机地到你的门上议价过磅;你只需要将钞票存进银行。
然而每到麦收季节,我总会想起那布谷声声,想起“黄金铺地,老少弯腰”。
2015. 06. 08 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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