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写了篇《老西安》,旁征博引,时而旁敲侧击,时而单刀直入,高潮迭起后戛然而止;就好像剥洋葱皮,一层又一层,把老西安的精神内涵给挖掘提炼得水落石出后,再入门三分。最后剥没了,充斥在眼里满满的浓浓酽酽的泪水就溢了出来。
我也想为家乡写点东西,怎耐积累不够,又文思笨拙,写了更怕被人耻笑,所以迟迟不敢动笔。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人们总习惯于按照地域来区分和评价人。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山水物产和气候,就会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个地方的人文。千百年来,地域文化氤氲沉淀下来,又以各种形式释放出来,表现为相同口音、历史、文化、经济等等。我们谈论东北人、上海人、四川人、河南人……,却很少谈论河北人,因为河北省的地域特点决定了没有共同的文化,也总结不出特色鲜明的性格特征。再加上河北人大多在京津碰见,算不得他乡遇故知;地处华北大平原,河流纵横故物阜民丰,所以闯关东的山东人很多而河北人很少,尽管河北挨着东北。没有一定的人口流出,自然就不会被全国的人所认识和评价。张家口紧邻内蒙,曾是蒙古察哈尔部游牧之地;唐山又跟东北靠近,属于老工业基地……这些地方其实完全不同。
那么,河北省的一个山区小县能提炼出什么底蕴来呢?
涉县位于晋冀豫三省交界,历史上三个省都管辖过。文化上兼有三个省的特征,流行武安小落子、上党大落子、河南豫剧、曲剧、坠子,边区政府时期还流行过歌剧、话剧,小落子的钟磬齐鸣烘托出小国寡民的安逸幸福,而豫剧幽怨绵长的曲调却总把一个个千古的冤屈和忠奸娓娓道来。非要一句话提炼总结老涉县的特征着实让我犯难,但这就是老涉县的特征之一。
可我就是涉县人,在邯郸问路就多次被反问“是涉县人吧”。有次我和妻子从景山公园出来,在公交站牌前正讨论先坐哪站再换车回去,旁边一位老者问你们是哪里人,说河北人,老者就说邯郸的吧?我们说是;再问是不是涉县的,我们就惊奇了,老者说他也是涉县人,早年来的北京了,住在西单,又问我们是不是来“耍”来了,而没有问是不是出来“费”了。涉县人之所以称之为涉县人,还是有一些特征的,比如的口音干涩和硬重。
涉县的地理环境是“八山半水分半田”,并有“三槐九井十八寨”。一条清漳河从西北贯穿东南,在合漳村同山西长治流过来的浊漳河合二为一,其下就不分清浊只叫漳河。河流养育了两岸的儿女,成为了“九镇八乡”的母亲河,两岸是巍巍太行和散落在山间河叉的耕地。旧社会出去逃荒要饭的极少,倒是有很多林县的、东边儿的(邯郸以东)、甚至邢台的前来,这全赖了这条母亲河。“三槐”说的是旧社会旱涝灾害频发,民不聊生,山民多吃树皮、树叶充饥,树叶吃没了就编出个故事来:有三个老槐树第二天就能长出新的叶子来,村人得以生存。以前还有“三天不吃糠,心里没主张”的说法,都是在说这里生活的艰苦; “九井”说的是缺水,因为争水也屡有械斗事件发生。河南林州的红旗渠名闻天下,可有一个地方的人不高兴,那就是涉县人民。红旗渠截走了浊漳河的水,下游的几个村子就没法灌溉。因跨越两省,况且是与虎谋皮的事情,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战争”就发生了。几个村子村长带头组织起来,妇女儿童往别村投亲靠友,精壮青年集体食宿,用自制的土炮轰击对岸,有次轰开了红旗渠,林县几个村子的海拔因此上升了一米多高。公安局多次抓人,因法不责众,且为首的几个慷慨激昂的宣扬“战争”的正义性,又都放了出来。依我看红旗渠不是不该修,而是不该把河水截断不顾下游死活,更不该招摇过世的宣传,说到天也只是一条渠沟儿而已,涉县也有很多引水渠,却名不见经传;“十八寨”说的是山寨、军寨之多,至今好多村都留有城门似得石头圈门,是印证涉县自古是“秦晋之要冲,燕赵之名邑”,是山西通往华北大平原的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驻军很多。至今仍在木井村驻着一个团级单位。春秋战国时期“三家分晋”,赵简子就在涉县井店村筑城,后东出太行攻下了邯郸,并作为赵国的首都;汉朝韩信屯兵寨上村,东山因此改名为韩王山;东汉末年群雄争霸,曹操派精锐部队烧毁了袁绍在辽城村附近的粮库茅城,后袁绍溃败;……直到八路军一二九师以赤岸村为司令部,王堡村为政治部,西打上党,东战平汉,南下山东。左权牺牲在了涉县也埋到了涉县,但出于其他原因还是把相邻的山西辽县改了名字。涉县就处在内长城峻极关和东阳关之间,地势险要。
涉县的历史其实比这要久远得多,成汤王参加蟠桃大会路过这里,选中的风水宝地至今仍叫汤王峧;后来女娲先用清漳河的五彩石“炼石补天”,再用河边的泥沙“抟土造人”;尧帝访贤来到清漳河边,遇到舜帝讲了著名的“领人须得领心”的高论后,决定把天下交与这个犁地之人,犁地之人大笑的喷嚏打到了尧帝耳朵之上,尧帝就到河边洗耳朵,洗耳朵的水让舜帝的小牛犊在下游喝了,洗耳朵的村叫“洗耳村”,饮牛之地为“污犊村”……当然这些无据可考都是传说,但最近发现了好几处龙山文化的遗址,那些陶片、柴灰和种子,就是真凭实据了。有山有水,森林茂密,自然是先民们生活的理想之地,两岸人民跋山涉水,故名“涉县”。
但这里山隔水阻,自古交通不便,兵匪频繁,人们迫于生计也就很少有人读书当官,民风淳朴而彪悍。下田劳作辛苦,把干活叫“受”,把干活的人就叫“受苦人”,女人难以承受,所以重男轻女;经济落后加上兵匪频繁,又重武而轻文。村村习武,至今元宵节的社火儿大多仍是小战鼓和拳术,战鼓的铿锵声中,刀枪棍斧、鞭镋拐锏,有父子、兄弟上阵耍套拳而不为稀奇之事。好多是花架子,但我也见过真本领。索堡村西南街就有一个刘姓高人,教出一伙徒弟,小时候亲眼见过一人在戏台子上憋气用功后,躺下后如一根直棍儿,被人抬到两条凳子上,两条凳子分别位于大脑和脚踝之下,肚子上放一块大石板,后被人轮着八磅锤砸上去,锤响石破,人还直棍儿似的担在凳子上。手掌砍红砖头就不用提了,砖头如大风车般砸头也自不必说。近代出的最大的官是被光绪皇帝封为“振武将军”的更乐村赵鸿举,此人武艺高强,打遍太平军、捻军。僧格林沁在山东曹县被打死后,赵鸿举七十多岁被重新启用,后病死征途,其妻张氏诰封一品夫人,并追封三代。山民普遍有尚武精神,前几年村里还有跑马表演,跟电影上的大侠似的,至今流传着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民国二十七年日寇进犯,裹胁很多人做挑水、牵马等杂役,并抢走骡马无数。安居村有一武林高手,其家骡子被抢,其妻唠叨其虽为强人,怎连骡子都看不住,高手遂提一擀面杖前去讨要。来到日寇驻扎的院落,不予,就打起来,日军见一山民并未防范,且近身格斗,没法用枪炮。高手儿躲闪腾挪,杖起人倒,擀面杖被夺后又抢过日本兵的刺刀,这让高手儿如虎添翼,上用刺刀,下用枪托,击伤打死日军无数,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但见日军越聚越多,高手儿力竭而寡不敌众,遂一个轻功立于屋顶瓦坡之上,慌乱之中,一声枪响,高手儿殒命……这里世世代代就流传起英雄的故事来。
近代战乱频繁,军队如走马灯般过去。三七年“卢沟桥事变”,三八年正月日寇就来了涉县。其他部队也就都来了:有西北军、中央军、川军,却个个不敌小日本儿,最后八路军落了脚。家家户户都得当兵,至今好多人的名字都带个“军”或“兵”字。那个时代凡是十五岁至五十五岁之间都是兵,不是正规军就是游击队或参战民兵,年年都要扩军,征兵指标层层分解,级级下压,老百姓扛不住软磨硬泡,一条街就征兵一个班,以村命名的班排比比皆是。凡是一二九师参加的战斗都少不了涉县人民,上党战役、邯郸战役、一直到进军大西南。村村驻有晋冀鲁豫的大机关:边区政府驻在弹音村;索堡村是大村,大机关不敢来,驻有工商总局、税务总局、冀南银行等单位;广播电台驻在西戌镇沙河村,听人说有次日军侦得此消息后,竟派飞机轰炸了邢台沙河县。因为大机关太多,所以并没有保护意识,有的机关在山西仅仅待了几个月却建起了遗址供人凭吊。
刘邓大军走后,有人感念旧情,时不时回来。外交家黄镇就很怀念涉县的“柿子炒糠面”,并处处题字;八九年赵**上台后就到过我们公社,被安排的人说日子过得很好,一亩地能打……粮食;九六年发大水后邓小平委托其夫人前来慰问,并捐款一万元……和平年代就没有山区的事了,除非有矿。“三线”建设时期以“支援老区”为口号搞了一些建设,国家大型企业天津铁厂就坐落在这里。看上的是附近的高品位铁矿石和焦煤,就用几个大烟囱日夜不停的冒黑的、黄的、白色的烟,用两根尺五粗的管子日夜不停地抽地下水,那条旱河沟就从此不再断流。沿线的村子用污水浇地,好多人得了白血病、肺癌之类的不治之症。后来我才知道涉县并不缺水,地下有个大水库,叫东风湖。随便一个地方一两百米下去穿破岩石层都会涌出矿泉水来。现在是河北省唯一的211大学的河北工业大学也搬来过,那时候叫天津工学院,校址就在汤王峧一个叫“石家庄”的村子,当时全校师生欢欣鼓舞,都以为是现在的省会,来了之后大失所望,来了的都想回去,可回去又犯了政治错误,就搬到了邯郸,成了现在的河北工程大学前身。如今的校舍依旧依山而立,高耸的危墙下成了索堡镇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之一:养鸡、养猪。
县里有铁矿石,有大铁厂,近年又建了个国电的大电厂,看上的也是地下的大水库,都需要日夜不停地从山西拉煤,新修了阳泉到索堡西的铁路,再把邯郸到长治的铁路修复线,并电气化改造。人们贷款买汽车运煤,好多人以养车、开车、跟车为业,贩煤就成了个出富豪的行业,俗称“倒煤”。但更多的人还是跟着河南林县的工队去从事建筑行业。因为相邻,口音相近,又吃苦耐劳肯出大力,拖欠工资讨要也近,林县的匠人和涉县的小工就成了山西工地上的“黄金搭档”。以前听说有十三万人打工都干这个,而全县至今仍然不到四十万人。
名曰涉县,所有的故事就都围绕着水展开。以前河水大,有舟楫之便可以作为上党粮道的运输线;现在的河水逐渐的小了,沿线建了好多小水电站,上游的县要建一个水电站却被制止了。每一次的河水泛滥都会引来四邻八村的人前去观看洪水咆哮的浩大气势,待到洪水还未退去,胆大的人跑到河滩去捡上游冲下来的东西,叫做“发河财”,十五年前发大水我就扛回家一扇门板,上面还有红红的“斗方”,并砸死和我当时身高一样长(一米六)的大蛇一条;中午,人们会争相跳进去游泳,都说山洪冲下来的药材能治皮肤病。等到旱河干了,就成了“公捕公判大会”的会场:记得有一次,学校都放了假,河滩人山人海,堤坝上摆着几个桌子,一阵警笛声后,几辆黄色的军车就开来了,上面有架着机枪的武警,车棚里押着带着脚镣手铐的犯人,那次全县共抓了一百零八个人。光我们村有九个,犯的全是强奸罪,为首的叫郝##,南街一队的,宣判的时候我也没听清大喇叭,听成了“以郝##为首的全县一百零八名好汉……捉拿归案……”,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水浒传》的。郝##领着村里的几个人开着拖拉机守在天津铁厂到县城的路上,强奸天津铁厂的女子,有的说光他就强奸了一百多人,碰上了严打,被枪毙了。交通不便加上经济落后,法制的秩序难以落实到各个角落,很多事情就要靠传统的宗族势力和约定成俗,武力和犯罪只是成了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而已。
说自己家乡,自然离不了夸那里的名胜古迹土特产了。涉县名胜古迹繁多,赵国都城为邯郸,而邯郸附近的邺城,在很长时期又是北方的另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涉县处在通往太原的必经之路。南北朝时期北齐皇帝往返太原和首都邺城,沿途行宫的娲皇宫为古迹之最。村村有庙,山山有神。涉县土特产号称“三珍”:核桃、柿子和花椒,听老人说,日本鬼子专门把柿饼、核桃带到日本小学生课堂做军国主义教育,令其品尝后问:好吃么?都答好吃,好吃等你们长大以后就到中国去,到中国的涉县,那里有很多核桃和柿饼。
正因为有很好的淡水资源,并毗邻煤和铁矿,所以就不会让闲着。就像《乔家大院》里乔致庸给管家说了自己“汇通天下”的想法后,管家说这么赚钱的事情是国之大器,国之大器怎能轻易予人?等你做大了国家肯定会干的,并搞垮你。果不其然,现在的银行绝大部分都是国有的。青岛到兰州的高速公路修通了,从邯郸到县城可以开到两百公里的时速,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可这里的人民除了善良勤劳外,依旧贫穷、保守和憨厚。好多受苦人老了为了不给儿孙造成负担,宁可不吃药,更有坚强者滴水不进,“无疾而终”,却会传为佳话,成为后人效仿的楷模。对于贫穷,我始终想不出什么解决之道,就埋怨起来:整个大环境、整个制度就不是为涉县的受苦人设计的,不退出历史舞台、不腾出生存空间就让你自生自灭。
看着铁厂和电厂的几个大烟囱,闻着刺鼻的味道,就忍不住骂起环境污染来;骂县里的大小官吏杀鸡取卵认贼作父,再引狼入室狼狈为奸,骂穷县富财政养着一帮人蝇营狗苟投机专营,炒高了县城的房价和物价,坑害了受苦的人民……
勤劳善良的受苦人,支援了革命又支援建设,献出了田园并派出了子孙。涉县的人出来干的都是苦力,不论脑力的还是体力的,自然就十分地恋家,怀念自由烂漫的童年。
涉县人饭量大、酒量大,力气胆量也大。涉县人民明白别人以各种名义给你的,终究会拿去更多。所以,一部分人宁愿选择了留守,坐在田边的树荫下,守望着收割完的麦田里稀疏的麦穗,守望者沟渠里跳出的小青蛙,守望着树梢的布谷鸟让回去“快快儿烧火”的叫声,……
初成于二〇一一年五月十八日
改毕于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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