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离开家；而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又想着回家。

      村里有句名言代代相传：从索堡来到弹音，也算走出了家乡。这句话激励着每一个人努力走出家乡。小陈的祖上就是明末清初一个大旱之年，从悬钟村逃荒要饭，走了四里地，来到了漳河下游的镇子上。刚开始那几辈人，还跟老家的人走动，死了也埋到祖坟。后来逐渐生疏了，祖坟也没有了埋他们的地方，就在镇上找了茔地。但这里依然是两山夹一河，地少人稠，又没有什么工矿企业，家家户户就都以走出村子为荣，走得还越远越好，于是辈辈人都拿那句名言来教育子孙后代。走出来的人很多，混得好的想着衣锦还乡，老了自然就想魂归故里。衣锦还乡的只是少数，落叶归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的。


      话扯远了，本文且从小陈的爷爷辈开始说起吧。

      小陈的爷爷辈是镇上有名的望族，书香门第，会看风水，懂医术识药材。弟兄五个，官名为：仁义礼智信。

      大老爷民国三十四年大扩兵，跟着刘邓大军打邯郸，过黄河，牺牲在了山东定陶县。当时部队送来“牺牲证”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部队番号是六纵十八旅五十四团，想着去把尸体运回来，却到山东空跑了一趟，回来后村里人才知道打仗死了人怎么埋：像栽南瓜一样，先在地上开个壕子，再把死人像南瓜籽儿一样并排着放进去，最后埋上。

      二老爷是个书生，原来是县三区的文书，后来跟着部队南下，做了南下干部，算是飞黄腾达了。听说最好的时候做过福州地委书记，还是中央候补委员，是全县南下干部中当的官最大的。却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调查组来村里好几回，把祖宗十八代查了个遍，后来就没消息了。二爷爷衣锦还乡的愿望终是没有实现。后来不在了，家人去了却只带回来一半骨灰――另一半留在了工作的地方。说省委还举行了欢送仪式，不过以上内容一直得不到考证，但总算是落叶归根了。

      三老爷就是小陈的爷爷，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就住在祖屋，中堂条桌后的对联却没有换：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每天翻看父亲留下的一板笼古书，也学会了看风水、开中药。

……


      扯得还是有点远，从小陈的父亲辈说起吧。父亲这辈弟兄四个，官号为：忠孝节义。

      小陈的大伯伯招工进了城里，到了天津的一个工厂，当了一辈子工人。前几年刚不在了，回来一个骨灰盒，家里还做了口大棺材，算是按照村里的习俗安葬了，落叶归根了，算是最好的了。

      二伯伯考上了大学，学的是炼钢，就是鞍山钢铁学院，现在改名叫**科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邯钢，最好的时候做了副总工程师，算是村里在外面混的最好的人了，也给村里做了贡献：半条街的人都弄进了一个分厂工作，还帮小陈的叔叔在村里建了一座水电站。后来我才知道水电站建设需要200万元，以小陈叔叔的实力是万万不可能的。把儿子送到美国留学，还在美国买了房子汽车。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二伯伯却始终没有回家。


      小陈考大学就容易多了，正赶上扩招，考进了保定的河北大学。毕业后讨了个保定人做老婆，却居无定所，几年下来，对社会就有了看法，编了个段子四处给人看：

      索堡陈氏，看破尘世。少聪颖，故从文，未及义务教育之免费，不见高等学校之分配，适值扩招，过五关，斩六将，本硕相继，寒窗数载，二十六乃成，负债十万。
      苦觅生计，背井犁，东渡苏浙，南下湖广，西走蒙疆，北漂京津，披星戴月，尝遍各种劳作，十年无休，积蓄十万。
      时楼市暴涨，无栖处，购房金不足首付，遂投股市，翌年缩至万余，抑郁成疾，入院一周，倾其所有，病无果，因欠费被逐出院。
      寻医保，不合大病之规，拒付，无奈带病还乡。
      友怜之，送三鹿奶粉一包，饮之，卒。

      小陈对社会有了消极看法，一直劝我回去，给我说人总要回去的，现在不回以后也要回，迟回不如早回。质问我做“北漂”图了个啥？买个房子么？房子是一格一格的，就跟家里中药铺子里的抽屉一样，每天不会走错门么，和别人的媳妇上了床怎么办？房子还连个院子都没有，厕所距离厨房还不及嘴跟屁股远，不膈应得慌么？家里那才是家，白天空气好，夜晚星星亮，有个小院子，上看星辰，下通地气，“五裹三”的布局，家里还有两筒窑洞，冬暖夏凉，才不要住在套间里面的。小时候养兔子为了节约地方才割开做小间供兔子睡觉，隔间来吃草活动的。在北京为了看时髦女人么？就头脑像箩头，头发像钢丝，耳朵上戴个梢箍一样的耳环，嘴上像吃了死老鼠一样的么？……你说现在城里的人，每天吹着空调说省电，开着汽车却说低碳，就像从自己身上割一刀，然后说云南白药真管用一样！

      小陈先是让我和他一起回去养蝎子，后来让我跟他合伙种蘑菇，还给我说回去弄个摊子卖炒凉皮凉粉，都比打工赚的钱多云云，我都不置可否。我给小陈说我在北京不是为了买房子，也不是为了看女人。买房子都是农民意识，农民有了钱才买房置地，以图安定；你看人家日美人流动大，都租房子的。我已经不完全是农民了，意识上也不完全是了。

      我就没法给小陈说，“你要想走你就走，我还要支援首都经济建设呢，我坚决在北京大干他七十多年．你九十七岁过奈何桥时先别过，还要再等我三年！”

      我们现在是一无所有的，卖凉皮我们跟农村的妇女比没有任何优势，也就不会成功。人只有干自己有优势的事情才有比较优势的，而我们拥有的就是所谓的知识，所以任何用不上我们“知识”的地方都只能让我们“扬短避长”，都注定是个痛苦的过程。还有我们无家无业，流动性强，买了房子就固定住了自己，就又失去了一大优势，很多想干的事情没法干了，成功的概率也就小了很多。

      我们跟我们的祖辈一样：离开家的过程是痛苦的，想在外面立足同样是很不容易的，但还没立足就回去却是不可能了！即使在外面立了足，再回到家同样很难，落叶归根则更是需要勇气的！

      小陈还是不解，问我：那你在北京到底在守望什么！

      我说我的梦想跟我们的祖辈一样，也是为了“生前衣锦还乡，死后落叶归根” 。

      “那我回去给你立个碑么，让子孙后代都学习你的英雄事迹！可你还活着，不到三十而立之年，没啥事迹啊？”小陈戏谑道，

      立碑我不敢奢望，但我是有追求的。我是不能现在就回去的，人活着总要走向原点，也是终点，却不能省略其中的过程。人活着总要死，但不能说活着为了死一样。这个过程就是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过程。

      而我，就是要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物质财富要经得起拷问，不仅仅是满足自己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还要为社会做出贡献；同时创造精神财富，这个精神财富要能激起后来者的斗志和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和追求。

      这，才是我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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