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搐的七十年代
浮云半映半阴着一盘银光闪烁的太阳,那是太阳么?如此月色一样冷艳而又妖亮的太阳?我以为是幻像,因为过了昆山,继续南进上海的这趟列车,已是两点二十分的光景,怎么可以于东窗之下,仰望见窗外高天之上的恒星?难道这段飞行的铁线正在弯曲?还是我深深的内里,正看到阳世的光辉正渐渐远离,将我遗弃?它似乎正渐渐远离,将我遗弃。
不记得江南的冬了,那窗外连绵的水田,亭亭的林带,那座座童话般珠闪的村镇,还有那焕发着世纪新颜的城市。不记得无锡了,无锡的那些诗词元曲。“忧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 我飞行在江南的铁线上,从许昌到无锡换车,登上这趟欧洲街道般净洁而典雅的列车,坐在无人的地方,翻开一百多年前的毛泽东----《毛泽东传》。
前晚到今日的午后,我都没有进食,却并不饥饿,酒精在燃烧。无锡上车,我只要了小份水果,慢慢安慰只仅有的口渴。甜食缓缓地向胃部滑落,偶尔我抬头看到车厢顶部的彩屏,飞播着车内的温度和发至重点站的时间。我的眼下,毛泽东在北戴河游水;不远处,他又回到了韶山;共和国一片灰蓝,他则已略显老态,却依然透射着太阳般至尊的光亮。
还剩几十分钟,就要进入上海了。我的胃部,忽然,在昏睡中醒来,拒绝着那些滑落的碎块,狂乱地叫喊着搅动着。而没有多久,我不能顾及自己衣物和推开的《传记》,只能站起来,难过地到卫生间翻江倒海般呕吐。
我重回到座位上,仰头便看到那月色般却奇亮的那轮太阳。淡淡的浮云阴险地从他威严的面庞上,风一样飘游,谗言一样纠缠。而我俯首阅卷,看到毛泽东正步入他颤抖的晚年。他叹息道: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总怕断头。 如今江山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这是“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那位领袖么?这是那位深爱民众傲视环球的那位英雄么?而他晚年的这首并更不公布公开的诗词开始抖动的时候,仿佛是书中的艰难国运击伤了我的胃部。我感到胃和手指开始酸麻。抽搐,从胃部开始,缓缓的,可以感到它魔鬼般的速度,从胃部向上辐射,从手指向上臂蔓延。我两只手臂的骨胳筋,开始由缓而强地激烈收缩。我感到他们攻击的力量,我控制着腹部对我的电击。而那愈来愈为强硬的收缩,使我已咬不住牙齿,并在瞬间延伸到脸部的肌群。
我横倒在右侧的扶手上,负隅顽抗。我听到播音员优美的声音正在描述着美丽的上海。我看到眼前的座椅正从浅色变得深蓝,并随着我意志的抵抗,惊悸地颤动。我的身体被挤压,我的灵魂被长长地挖开,几乎要在下一个时空里断裂、飘散。黑暗已经逼近。我听到病魔踏进心室的震颤声音。我嗅到来自地狱的扑灭烛火一样的风息。七十年代那十里长安街上的数十万人正在哭泣吧。墓穴之中已经伸出无数手臂抓住我。我正在陷落,向黑暗处,向巨大的旋涡处陷落……仿佛我的祖国。
我抬起案上抵着人中穴位的死鸡爪一样的手,去碰前排的那位中年旅客——那离我最近的同类。他奇怪地扭过头。我挣扎着求助,挣扎着求救。我从他的惊恐中看到自己的扭曲的脸和扭曲的痛苦。我已经难以顾及其余,艰辛着喃喃地从深窟中吐出请救的文字:“请帮我,人中……请……”。他犹豫着,分析着,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终于伸出手来。
这时的列车,已逾上海郊区高架的路桥,进站了吧,无锡和那些城镇已远远地站在那千年的码头之上,挥手道别。我没有听到送别的歌声,我只知道列车上有三个善勇的年轻人,从前边跑来,按压着我的人中和虎口,并帮我拭去额头上那来自地狱里的汗水。
乘警来了,他挤开人群,蹲下来压住我的虎口询问情况,我艰难地回答着。我听到播音员正不失优雅地颂赞着这突发事件中的热心旅客。乘警,你有兄弟么?你是好长兄么?当你面对歹徒凶顽之时,又会是怎样的勇毅果敢?现在,你却牢牢地抓着一把跌落的生命。当所有的旅客下车,我迷茫而求助地看着他,听他的安慰。早已来到的车长,下车联络交班去了。记得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她俯身观望的动作,是印象是最为熟识的柔情。当一个上海来的师傅他俩一道背我下车,到那值班室的时候,我知道我得救了,也许,因为我听到了全国八亿人口的沸腾,一代伟人逝世了,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我在车站的值班室内,在混乱的脸部肌肉堆中,连声的道谢都成了近于旋晕和几乎绝望的残留记忆,记得他们是南京铁路局段T729次列车上的朱宁和冯国林。记得,那是七十年代混乱中的迷茫和希望,是七十年代抽搐中的傍徨和郑重。
这弯曲的上海,那震荡的北京,如此神奇的重逢,在时代的列车上,在江南江北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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