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劝学》
一腔幽情凭海渡 几曲清歌随鸟鸣
成连先生不凶,五官的组合却颇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这气势甚至可以让好些登门造访的达官贵族心生敬畏,成连先生弹得一首好琴,每每惹人流连于丝竹中不愿离去。当然,成连先生还写得一手好字,诗赋亦颇为精通。但成连先生最骄傲的,还是自己的琴艺,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琴上,琴是成连先生的荣耀。
成连先生不知道他的家世、才学烘托了他的琴艺,人们争相传颂的夸奖,仅是内在的一种显赫。琴弹得再好只是一介清苦艺人罢了。成连还是渴望把自己的时间都花在那把琴上。后来又收了弟子伯牙。
伯牙在成连先生眼中天资极高,唯独寄予了如许大的厚望,伯牙的琴艺进步却很慢。他把那首《笼月夜》弹得支离破碎,月亮合作地半推半就地宠着心底烦乱的孩子。墙角的秋虫都叫得比琴声更有节律。成连先生的叹息打断了伯牙的心事。
好好的琴,琴艺非凡的先生,聪慧可人的孩子,弹琴的水平怎么一点不见长进呢?
似乎是一个很困扰人的问题。
只有她不愿深究。她有时无声地注视着男孩,想到自己被他收养,为他服务,做他的仆人,她就会无端地感激起来。只要能一起看看春花秋月,一起听听水声潺潺,或者一同制造一种另类单调的噪音,便仿佛创造了一次奇迹。她爱上了他。
她的名字叫琴,一把琴的琴。
因为琴爱他,成就了他的天分;因为他不爱琴,导致了琴的悲剧。琴只是工具,只是一样手边的玩物而已。玫瑰色的梦却是谁都会做的。
有时宴请宾客,成连先生将他介绍给客人。客人大都告诉他要好好学琴,好好做文章等闲话,好像单单学琴便有碍颜面。伯牙青森森的眼光深不见底。这时候,琴心中便升起温暖的盼望:他应该有别于那帮凡夫俗子,永远妄想博采众长又无所适从。琴知道,他是有天赋的,只是琴不急,只想同他多呆上一会儿。
爱令人盲目。琴只盲目地紧紧抓住,却看不出那深锁的眉,青森的眼光中透出来的忧愁。他忧愁什么,琴不知晓,甚而连他自己也不知晓。春花秋月底下没有感慨,柳浪闻莺声中轻轻叹息。琴醉在拥有里,他心不在焉。
这或许是伯牙与琴很大的不同。伯牙渴望成长,琴巴不得停滞。琴常常想着他抱着她,拂去她身上的风尘,让幸福飘扬在微风中。不期望他出名,只想与他厮守一辈子。
琴心中的好景不长,三年匆匆而过,伯牙没有学会缠绵,却带着琴随成连来到了东海。海水的澎湃打破了沉寂的定势,蓬莱仙岛的奇幻给禁锢的思想释放的余地。成连先生说:好好学琴。仿佛是对伯牙的叮嘱又仿佛自言自语。
海水突然爆发出一个不合常规的巨响,后又归于宁静。隔了一会儿,群鸟悲号,环绕仙岛,哀哀而鸣,赶之不去。伯牙悲从中来,心有所感,拥琴而歌,如泣如诉的琴曲与海水、悲鸟相和相融。成连先生弹琴的手停下了,一动不动。
琴是客观的。看到春花秋月,水声潺潺惊喜莫名;看到海水翻腾,悲鸟齐鸣愁苦难当。恰恰这愁苦难当和伯牙的愁情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伯牙一瞬间走入了琴心田。
自此伯牙琴艺大进。成连先生在自叹弗如的同时,又为这长久的教导深感欣慰。刹那的感受固然重要,积学也必不可少。只是,深远的琴响还让成连先生恍惚起来:好像在哪儿听过?可是究竟在哪儿听过呢?
梦犹闻仙符灵曲 醒方奏琴底暗语
成连先生原是懂琴的,或许他懂的只是自己的琴。他猜不透、看不懂伯牙的琴。成连先生府上还是访客不断,伯牙经常在众人面前弹奏。
众人议论纷纷,也就那么几句:
成连先生果然教出了个好弟子。
这都是成连的功劳!
弹得再好,只是个弹琴的。
不懂琴的人只把脖颈一梗:弹得还可以。
有位叫蓉儿的丫头,他弹琴的时候经常听得呆掉,忘了给客人斟茶。她穿一袭水绿色的裙子,头上扎两个髻,有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琴不喜欢蓉儿。琴讨厌死了蓉儿的陶醉感。琴盼望回到以前伯牙还是个不经事的男孩时,决不会有着水绿色的裙子碍眼地晃荡。蓉儿跑到伯牙旁边斟茶时望着瓷白色有蓝色小花的茶杯说:弹得真好。
伯牙不听见般只顾弹琴,偶尔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被自己的琴声感染。蓉儿靠着淡淡一笑开心一整天。
按照惯例去驾御琴,伯牙只能瞬时闯进琴心底。长久定格的模式让伯牙急了,琴比伯牙更急。
琴终于想到了好主意!
于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夜凉如水,琴声温润似玉:琴里的高山俊朗,孤高独卧,山从每个角度看都变化万千,而这一座与那一座浑然一体,一突儿又雄踞一方,竞相争霸。流水又风情万种地紧跟而出,上与下、静与动、疏与密、色与光、声与响,相映成趣。船行过,抬头见高山,低首望流水,曲曲折折的清澈,逶逶迤迤的空灵,一切皆是诗,船还是弦。简简单单的一把琴实在是活了!
伯牙大吃一惊,梦中惊醒,援琴而歌,情形历历在目,成连循声而至,不可置信:你在弹琴?!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琴有时观察伯牙的手,再从伯牙的手看伯牙的心,琴明白了他的苦处,这苦明明不可言传。琴在晚上让曲子在房内飘荡,他难得一见的笑颜朦胧了青森森的眼光。琴就将短暂的笑容刻入每一根弦,虽然似昙花一现,也如三月阳光令琴遐思无限。
琴觉得他们是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手拉着手长大,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如影相随。
直到一天,听客子期翩然而至。他不同于成连只欣赏伯牙的琴语,更清晰地预知伯牙是自己的一部分。如诗的音符中,子期缓缓而言:志在高山。当乐曲由高昂渐趋清朗,又言:志在流水。
《高山流水》。伯牙的眼睛放出光来,这是他对琴语的再创造第一次得到认同。他看定子期,想要把他看透。子期坦然迎视。琴弦在这一刻‘铮’一声,崩断。心伤痕累累。
伯牙找巧匠校弦。琴又伴着他们春华秋实,艳阳高照。琴终于明白:伯牙不是不会弹盛世欢歌,只是需要一个伴侣,一位良师益友,一个知己。自己只是一把琴而已,又算得上什么?
没有一般的风流倜傥,没有同一的语言,没有可以看进对方心间的眸子,没有可以整夜倾心长谈的机会,有的只是黯然的独语,只是寂寞的灵魂与泪水,她把灵与肉铸进琴弦,有一天,‘铮’一声,崩断。
火热被冷水浇熄,柔情似水的女子竟比不上一个男子细微的眼神笑语!伯牙为何不好好看看,哪怕只消看一眼自己的心,这实实在在是爱他胜过自身,愿他幸福多过于自身快乐的女子!
琴跟着他们欢声笑语。水绿色的裙子飘过来淡淡地笑:弹得真好!伯牙视而不见,眼底心底手底全是子期、子期、子期!琴对着修长的手指渭然无言,孤独地观望快乐。恍惚他是个孩子,将欢喜的玩具捧在手里,却突然残忍地扔下玩具,朝子期跑过去。
“弹得如何?”
另一方并没有答话。蓉儿的眼睛红了,琴开始有点喜欢这水绿色的裙子和那双秋翦灵眸了。因为那一刻琴的心也碎成一片片,满地去捡。
琴 殇
浑厚的琴音溢满悲伤,往日的点滴仿佛水从琴弦里流出来。伯牙的欢笑因为子期而留。子期偏偏与世长辞。此景此情,他只剩惊惧与忧伤。江河呜咽,没有鸟,没有花,一切都那么孤单。伯牙全神贯注在哀悼中,西风吹得他宽大的衣服呜呼作响。
琴又可以独占伯牙了。但她笑不出来。伯牙的笑是为子期而留,幸福如此短暂,不经意地来,又不容情地去了。青森的目光尽是阴霾绝望。大自然的一切活物纷纷离去。生命对他几乎失去价值,一切的光彩夺目在他眼底全都黯淡无光。
只有琴还相伴左右,不曾分离,用自己的血泪安抚他的血泪,用自身的悲哀化解他的悲哀。为什么一点成效都没有?琴的心禁不住颤抖,伯牙看不到。伯牙的心在呜咽,琴感同身受。琴仿佛大海令小溪中的泪汇聚;琴仿佛悲歌,将小小单独的忧郁音符串联。琴是一个女子,看着丈夫把整颗心给了另一个男子,她心碎欲裂,但是琴爱他,因为他爱的就是她爱的。可是他却不幸夭折了,伯牙悲泣,瑶琴啼血。难道从今往后再不见他的笑颜?难道从今往后再不能得到他一丝一毫的垂怜?可是,为什么?他不能来爱她?她该怎样让他快乐?想世上最动人的乐曲取悦他?唱人间最美丽的情感来感动他?如何去爱他?哪怕片刻的时光让他忘掉那个名字……
琴泪如雨下。
伯牙在琴的思索中奋力一挥,在强烈的力量中琴飞了出去,在伯牙对子期至死不渝的爱中摔得粉身碎骨。
后 记
伯牙与子期的故事留传了下来,成了千古佳话。可是,多少个夜阑人静的晚上,在你侬我侬,相互扶持的情意之外,总还有那么一根弦轻轻回响,这细碎的声响,有时竟比前者更有力量,甚至让人辗转难眠。并且千百年来一直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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