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了。
天幕是沉沉的灰,不曾也不会晴一样。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阴阴地渗进来,衣被太薄,不足以御寒。北方的冬天,冷也是干的,空气也是寂寞的。
寒玉坐在窗边,木木地抽着根烟。烟圈是连连不断成双对的,却给不了暖解不了烦。她只是有些孤单了。
寒玉老了,瘦削的脸上爬满藤曼般的皱纹,夹烟的手指,也像干枯的柴。她也有过美的日子的,只是天冷,那段与美有关的记忆被冻住了,一时醒不过来罢了。她感到烟的香气从唇舌间涌入喉咙,又在鼻中缠绕了一会儿,终是散了,于是又再吸上一口,那金红的光一明一暗,留下惨淡的烟灰来。她觉得这烟没有旧时香气浓了,又默默在心里叹了自己的老,感官也迟钝了。
窗外响起了小孩子的声音,清脆得就像暗夜里的铃,叮铃,叮铃,叮铃,无病无忧。寒玉向窗外望去,没有什么神情。两个小孩在打雪仗,裹得很严实,像苍茫的白地上两个彩色的团子。她本来也可以,有裹这样的团子的机会的。
只是她没抓住罢了。好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告诉她是怎么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仿佛就是一低头,又一抬头的光景,眼前就变了世界。她素来是不爱伤春悲秋的,与其说不爱或不屑,倒不如说是暗暗有些怕沦落到那地步吧。如今真到了这地步,日子照常过,不过不怕老罢了。不怕失的人,概都是一无所有的吧。
天空尚蓝的时候,寒玉是美过的。她对自己的美,也是有所了解的。她从周围人眼中看到的是一朵天山的莲——肤白胜雪,樱唇柳眉,一笑便是整个春夏。纵使不说,她私心里也是欢喜自己的容貌的。她是爱读《红楼梦》的,早已算不清到底读了多少次了,只知道除下那似懂非懂的第一次外,余下的每读一次,都是要红了眼眶乃至于热泪盈眶的。初时她是嫌恶黛玉的,那纠结悲观的性子,无力回天的软弱,最后还是作茧自缚自蹈死地。她更恨的是宝玉,鲜衣怒马万千宠爱的纨绔,懦弱而多情,敢想不能为。她是含着怨啐骂着把书合上的,隔了这么多年想起来心里的郁愤依旧是沉沉的,烧得疼。于是她暗暗发誓要出人头地,决不让谁主导自己的命。
她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出一张刻满沧桑的脸来。
记不清是哪一次了,总之她是知道了,容貌也是利刃,可以用来开辟天下的。她知道,自己一笑对那些匍匐着仰望她的人来说是怎样一种恩赐,哪怕是唾弃欺压,那些人也会视作当然的。于是她便骄傲着,因为她有本钱,因为旁边的人们,拥戴着或是默许着。
烟抽完了。她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来。是最后一支了。
有人评黛玉,目下无尘。她看了轻蔑一笑,笑的正是这评论的人。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嫌恶这人,更嫌恶其附和者。寒玉知道自己是心高的,高到想要的不是身边的女孩子想要的锦衣玉食神仙眷侣。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知道,给她的,她看不上。
打火机响了两下,才把烟点着。想是太冷,打火机也倦了。
岁月如潮,潮起潮落间早已变了容颜换了世界。
她一路追着目之所及最好的,背弃了太多,多到不愿想起的东西。许多年的时光从指尖滑落了,才发现此生从未完满过——她没有找到那少年沉迷过的古书中撰写的缠绵悱恻轰天动地的爱,却为了这份执念一路特立独行,为世人所不敢为,获得任性张扬,到最后才发现那恣肆的岁月的印痕最后只留在自己心里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
寒玉悠悠地吐着烟圈,在半空中用手指勾勒出那飘渺的轮廓来。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觉得自己有些痴愚了。年轻时,一个人看窗外看到的是天高云淡,天地苍茫间浩荡着雄浑饱满;而今,鬓白发稀,再抬眼才发现这空空旷旷中写的尽是寂寥二字。到底是少年时意气如浮云蒙蔽双眼不自知,如今云烟浮华散尽,才看出那锦绣灿烂下的森森白骨来。
年少时,从没想过死;年纪稍大,于镜中瞥见自己亮丽的脸,戏谑地告诉周围捧月的众星,纵使是死了,自己也当是一副艳骨;而今盛年不重来,半世荣光四地飘泊换来一角破落,看多了生离死别,说看淡了是假,只是没那么惜命了。许是因为自己已不剩什么了吧,正应了那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烟尽了。
她起身下楼,再买上一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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