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海天散文 似水年华 心灵感悟 天涯旅人 睹物思人 文化苦旅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那年,我感动了一伙骗子

时间:2015/1/20 作者: 云中歌声 热度: 52323


             

    八十年代,我在一个集体小厂上班。厂里的产品是用猪羊牛骨熬制成的骨胶,很受广大木匠同志的青睐,但自从市场上出现了使用方便的白乳胶和各种多样的粘合剂,骨胶一下成了滞销货。厂子眼看要倒闭时,厂长动员党员带头走出厂门,将骨胶推向五湖四海,推向全世界。那时我正积极要求入党,头脑一热,连夜写出请战书。

    出发时,厂长端起一茶缸白酒为我干杯送行,拍着我的肩膀说:“厂里多会儿能开工资就看你的了!”

在一个雪霰飞扬的早晨,我来到雁门关南的一座小城市,走进一家又一家土产、化工商店。满脸商业笑容的老板、经理们一听到“骨胶”二字,立刻换成一副冷漠的面孔 ,摆着手让我立马走人,那架势,好像我会给他们带来瘟疫。快到中午了,我又走进一家国营五交化公司,一位刀条脸的销售科长毫不客气往外轰我,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来吧!

我知道厂里的产品在市场上不怎么吃香,但没想到竟然臭到这种地步。我满面愁容,萎靡不振地从五交化公司楼道往外走。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陌生女子鬼鬼崇崇地跟上来:“师傅,你是外地来搞推销的吧?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跟国营的人打交道,你看他们那个牛逼样子!”这个女子说出了我心里话,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女子看看四周没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悄悄说:“上我们商场去吧,保险让你发财!”然后便匆匆离去。

 

名片上的她,叫袁芳,是“诚信五交化商场”的业务主任。按照上面地址,我很快找到这家商场。那位袁主任春风满面地迎出门,精明强干的年轻经理从老板桌后面走出来跟我握手。有人搬过椅子让座,有人沏茶倒水, 有人递上烟卷……自从出来推销货物,第一次受到这般礼遇,我手捧热茶,一时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经理姓赵,听说我也姓赵,一副喜出望外的夸张表情,再一次紧紧握住我的手:“一笔写不出俩赵字,五百年前咱们是一家呀!”

    赵经理对货物样品查验得很仔细。他用牙咬,用手指弹着听声音,又从抽屉里找出放大镜,将样品放在镜下仔细瞅……好像在验看一块价值连城的钻石。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人家看不上货样。因为我们厂设备落后,工艺粗糙,骨胶产品的色泽、透明度、纯净度啥的,都不太合格。不料这位赵经理验完货后竟十分满意:“胶是好胶,农村的木匠还是喜欢用这种胶!不知道你们的货源足不足,你别看我们这个商场不太大,在下边县里、乡里、村里有二百多个销售点,货少了分配不过来,也不值得跟你们进货!”

    想不到臭货在这里竟成了香饽饽!厂里积压的十来吨骨胶一下子都出手了,价格也挺让人满意,我心里一下乐开了花。  

    热情洋溢的赵经理邀我和商场里的七八个人到饭店,我一下傻眼了,人家这是让我请客呀!当时这种做法在商界很流行:签完合同后,供货方请客表示诚意,双方在饭桌上加深感情,建立长期业务关系。可是,我口袋里的几个小钱要这么一折腾,只怕连家也回不去了。满脸精明的赵经理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你来到俺这里,不会让你花钱……”

    在饭店,赵经理很大方,好酒好菜上了一桌子,他手下的人不断向我敬酒,我暗中感到惭愧。

    三天后,两辆“东风”大卡车将货送到“诚信五交化商场”入了库。按照货到付款的合同约定,我去找赵经理结账,他却忽然消失了。商场里的人个个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有的人叫我找袁主任,袁主任带答不理地叫我找一位长着斜眼的副经理,副经理又让我找会计。会计一脸冰霜,低头打着算盘说:“经理没说让我给你付款!”然后就再也不理我。

    我只好坐在那里焦急地等待赵经理回来。

    等了三天,赵福依然无影无踪,我却看到了一幕幕让人震惊的事件。头一天, 一个河南人来结算三年前的尼龙绳款,说话声音大了点,被刁蛮的女会计骂了个狗血喷头,灰溜溜地离去;第二天一个陕西人因为口气重了点,被斜眼副经理连推带搡赶走;第三天下午,两个江苏的电缆推销员来结半年前的货款,款没要上,要求将货退给自己,袁主任杏眼圆睁 :“你这俩王八蛋,想卖就卖,想退就退,耍我们呢!”话音未落,商场里五六条汉子一涌而上,拳打脚踢,将那俩人打得鼻表脸肿。

他们在打人骂人后,总是一起哈哈大笑,仿佛有极大乐趣……

那两个江苏推销员告到派出所,接案子的人是赵福的哥们儿,先是给商场打来电话通风报信,然后又带那俩人来商场调解。“调解”的结果是要钱没有,退货只给退一半,另一半作为在商场存放货的所谓“管理费”全部扣下。

   为了答谢派出所的大力支持,商场宴请几个大盖帽。就在这时,经理赵福突然出现了。

    赵经理对我依然热情洋溢,问手下的人,会计哪去了?叫她快给我们这个“当家“结一下账!斜眼副经理说,会计家里有事,走了!

    果然!刚才女会计还在这里有说有笑的,没想到赵经理好容易露了面,她又消失了,我心里暗暗叫苦!

   赵福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说那就再等等吧!

   等女会计又等了三天。三天里,我又见到两起来结账的人被商场打骂出去;还见到一些自动送货上门的傻瓜……女会计终于露面了,同时赵经理又消失了,结账还是遥遥无期……

    晚上我躺在旅店愁肠百结,回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情景,想到赵经理那帮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哪里是什么生意人,分明是一帮骗子,一帮恶棍!我断定自己已经受骗上当,回厂里没法交待;继续留下来没了饭钱;来硬的,我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来软的,人家比我更内行;告状吧,人家的哥们儿能向着咱?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内,厂子濒临倒闭,我也长期没有工资,只好躲在一家私人开的压面房打工。厂里的工人们,怀疑我出卖了厂子的利益,一提起我,就骂不绝口。至于入党的事,就更吹灯了。厂里有几个残疾工人联合起来,成天到我家“作客”。我没有更好的食品,只能到菜市场拣些白菜帮子煮一大锅招待他们。后来他们看到我家生活也十分困难,才悻悻离去。

    又过了些日子,我见到那几个残疾工人成了千家万户的“客人”————在街上沿街乞讨,我顿觉心如刀绞,羞愧万分,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老赵无论如何也要将那笔货款要回来,给我的工人弟兄们一个交待!

    两年内,我先后七次去讨账,一次次无功而返;所幸这家商店对我还算客气,只是一次次“捉迷藏”,并未增加暴力项目。两年内,我一直谋划着如何能把钱从骗子们手里要出来,连夜里做梦也常常紧扣这一主题。

   最后一次要账,是个夏天。上火车时,我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仿佛是要出远门走亲戚,目的是要打开一条“曲线讨账”的道路。上几次来,虽然没讨到一分钱,但是我遵循“知已知彼,百战百胜”的古训,对赵经理一伙人展开了秘密调查。了解到赵经理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痞子头,以打架闹事不要命闻名,蹲监狱,进劳教所犹如家常便饭;此人的优点是孝敬老母、弱点是怕老婆;他家住在离城门洞不远的一个老院子里……

    那是一个天气闷热的傍晚,我敲开了赵福的家门,脑袋瓜十分灵活的赵福一下楞住了。

 

他的家人对我给他们带来的丰厚礼物十分满意,赵福的妈妈给我倒洗脸水,他媳妇挺着可怕的孕妇大肚子下厨炒菜,三岁的小女孩围着我“叔叔……叔叔”叫开没完。

    那晚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我回不了旅店,和赵福喝酒一直喝到后半夜。赵福喝成了一只红公鸡,“酒后吐真言”,给我讲他怎样打架斗殴的“英雄故事”和做买卖发财的“机密”:光进货不还账!非还账不可的,就拿用不着还账的货物顶账,例如拿不值钱的瓦盆顶彩电、冰箱的账,一块钱的瓦盆楞说是二十块钱……

     他的全部商业机密其实就俩字:赖账!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赵福在小南房睡得正香,被她媳妇从窗外急切唤醒。我睁眼一看,屋子成了湖泊,四只鞋子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荡;走出门,院子一片汪洋;雨不住地下,大街上的洪水滔滔不绝地流进院子。

     我和赵福立刻展开了抗洪斗争,先是用水桶、脸盆往外泼屋子里的水,发现不顶事,又赶紧用砖和泥巴堵大门,眼看快堵住了,一下又冲垮了。赵福气极败坏,返回屋里抓起电话,叫他那些手下来帮忙,半天一个也没叫来,都说家淹了离不开。猛然听见轰隆一声,抬头一看,赵福他母亲住的西房顶上的烟囱突然塌下来,看来房顶也够呛。赵福脸一下刷白,说坏了!趟水便往那间屋里跑,突然哎哟一声摔倒在水里,原来脚被碎玻璃扎了。我顾不上去管赵福,哗哗趟水冲进西房,老太太正战战兢兢坐在炕沿上不知所措,我一弯腰将她背起……

 

雨住天晴,赵福家年久失修的屋顶漏成筛子,一堵院墙倒塌了,院子里淤泥半尺厚,成了一片烂泥塘。我帮着赵福垒砖墙,清淤泥,修房顶,晒家具……赵福脚上的伤化了脓,走路一瘸一拐,她老婆肚子大得根本不能弯腰,家里的重体力活儿,都落到我肩上。那些天,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累得又黑又瘦,像只大猿猴。赵福却仍然闭口不谈给我结账的事。我也一直不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根本用不着提,他难道会不知道我来的目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顶着火辣辣的阳光在房顶上用水泥勾瓦缝儿,赵福火急火燎地大声招呼我快下来,说他老婆肚疼得不行,怕是要生了,让我帮着赶快送她去医院。

    小城里还没有出租车,赵福找了辆小平车,铺上被褥,她媳妇哼哼唧唧地卧上去,我就架起车辕朝医院飞奔。一路上两腿酸软,大口喘气,比马拉松赛跑更累。赵福还一劲催我快点!快点!

    到了医院我全身让汗湿透了,赵福扶着他媳妇进病房,我一屁股瘫坐在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不到两分钟便打起呼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赵福摇醒。那家伙一脸笑容,大声嚷嚷着告诉我,她老婆给他生了个小子,说待会儿要请我去饭店好好喝一顿!然而酒还没喝上,医生却送来了病危通知:产妇大出血!赵福两眼圆睁,一下傻了。

采血室里, 我撸起干瘦的胳膊,眼着着自己鲜红的血液抽进了一支粗大的玻璃管子里……

 

   为了庆祝赵福媳妇母子平安,赵福在一家大酒店大宴宾客。赵福拉着我向他的亲友一一介绍,逢人便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诚信商场那伙人“大哥、大哥”称呼着给我敬酒。一个留小胡子的光头醉熏熏地举着杯跟赵福说:“你看这赵大哥这么够意思,咱们也得……”赵福说:“废话,这还用你说!”

    但是赵福仍闭口不谈给我结账的事,又过了两三天,他家里再也没什么活儿可干了,我说:“我要回去了,你看那点账……”

    赵福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赵大哥你看,不是我不想给你钱,是你那堆货实在没有销路呀!两三年总共卖了不到一麻袋,不信你到我库房里看看!我要是给你退了货,你回去怕是难交待;可我要是给你结了账,我就赔塌了!我看,还是拿别的东西给你顶账吧!你放心,我总要对得起你,不让你吃亏……”

     赵福给我顶账的货是自行车配件,比骨胶强得多,价钱也算公道。后来厂里卖了这些配件,一下从倒闭边缘救活了。

     我离开小城那天,赵福带着他的手下到火车站为我送行。火车哐当一声响,我朝车下招着手,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1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