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散碎稻草,杂乱的椿树叶,都干透了,落在巷子路面上。它们在一阵阵薄情寡义的冷风中旋转、纠缠,一些在背风的墙角和大石头后面停下了,仿佛长途跋涉之后疲惫已极因而酣然入梦;另一些,仍然无依无靠,打着旋儿,翻着跟头,继续漂泊。那时候的冷风比散稻草和椿树叶干得更透,也更加冰冷。
铁锈色的铺板门上污迹重重。形容黯淡了,虽然苍老,虽然外皮斑驳,但依然可见淡漠的本色和乌黑的字迹,看上去像无数本废旧的书籍被人随意丢弃,混乱得萧瑟,破败得苍凉。据说那些铺板门曾经有过显赫一时的荣光,所以它们的底色应该是朱砂的颜色,或者干脆说就是用朱砂油漆涂抹过的。后人多为不信,以为如此昂贵的东西涂抹于门未免奢华得做作且张扬。“所可详也,言之长也”,越到后来越没人追究其真伪。再说,那样显赫的朱砂红色已然黯淡几同朽腐,归于寻常、没于平庸,谁的心里都没有仇雠怨怼,亦无嫉恨,权当此事从未发生。作为门板,隔风焉、遮丑焉、防盗焉、藏财焉,功用堪比墙垣。最难抹去的符号还是“铺板”,并且,总会有人在言谈之间偶然吐露出“商户”之类令人肃然起敬的信息,但终究因为其主现在再也不是“商户”,村落里所有略知内情的人好像都感到顺理成章而心安理得,进而皆大欢喜,很赞同这样烟消云散的人事结局。
这里是村落里众人皆知的一条巷子,直,宽,平,两边房舍密集而严整。人所熟悉的不仅是铺板门和巷子,还有人皆熟悉的落日夕照,因为有铺板门的衬托,那里的夕照总是像火一样燃烧的。因为燃烧,所以烟灰迷茫,其间所经历的岁月也便飘渺、动荡。
出了巷口就是村子的边缘,广远空阔的旷野在巷子的外边静静地等候着,好像伺机涌入巷子、占领村落;又好像故土难离尚需家门自守,夕阳的铺陈在那里从来都很充沛、丰厚。但是,终究是太老旧了,充沛与丰厚也难掩饰其衰老之象,所以看上去更像寡妇干瘪的前胸和鳏夫苍凉的前额。
说来凑巧,村子里确有那么一个寡妇和一个鳏夫,更巧的是他们在那条巷子两边对门而居。与祖上做“商户”的高邻相比,他们两家的居所则是极为简陋的,那种简陋足以令“商户”旧屋颜面无光——寡妇的陋室瓮牖绳枢,鳏夫的弊庐柴门瓦釜。“富以其邻”,有人这样说过。但没有用。贫富相邻,富者才成其为富,穷者才成其为穷,祖祖辈辈就是这样一边生活一边证明过来的。
鳏寡二人的屋居里日日可见炊烟按时冒出,仿佛坚韧的细麻绳串接起来的冗繁时光不曾中断过。
对门而居,但互不往还,甚至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从古自今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毕竟,他们守候的日子实在太沉重了,他们才无心他顾、无力他务。再说了,鳏寡孤独者从来都会自觉地远离尘嚣的,却未必遁入空门,也没有可为逃遁的空门。一个人若真要对别人营造的热闹场无听无睹,他们所处的位置和他们的内心抱持也是极为重要的。他们的居室完成了从无所谓冷暖的旷野到千篇一律冗繁不堪的日子的自然过渡,所以,他们的存在对村舍和旷野都显得不可或缺,但也显得可有可无。
巷子和旷野是直通的,阳光和风才可以自由来去、直来直去。该晒的都晒干了,该吹走的都吹走了,巷子地面上总有颓颜不改的尘土和石子。
自秋而冬,再到次年的缠绵春日,被风吹卷到墙角和石头后面的干草和干树叶都让鳏寡二人揽走了,或者填进炕洞,或者塞入灶眼,但结果都是变成了缕缕青烟和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灰屑,并以此作为它们经过的日子和在过的日子唯一可以保存的标识。
直对巷口的远处,大河从旷野边缘缓缓流过。河心有一块船型的沙洲,村里人名之曰“中滩”。中滩的芦苇在春天抽芽、拔节,在秋天花开如雪。每日天色将欲归暝的时候无数鸟雀喧嚷着、扑腾着陆续回还,次日早间又相继振翅四散。鸟粪为肥,芦苇更盛;苇丛葱茏,鸟族更旺。
鳏夫的亡妻生前是善于编织苇席的,而寡妇的亡夫生前的营生是驾船摆渡。某年夏,编织苇席的女人到集市上去卖苇席归来,乘船渡河。忽然间船倾覆、人双亡。原来,上游下雨河水暴涨,来势凶猛前所未有,令渡者和乘者猝不及防,酿成灾祸。
惊恐惶惑之后,人心方定,闲言碎语就像初夏的蚊蝇孳生那样悄然四起。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时候他们都没有孩子。出事之后,独女自然为寡,独男自然为鳏。飞来横祸所致的惨痛变故于人害莫大矣,俨然葱茏草木忽然遭逢一场意外的霜冻,生的气象哗然委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夏而秋,秋而冬,中滩的芦苇已然一片肃杀之象。作为芦苇,来年春天还可以重新抽芽、再次拔节,下一个秋天还可以开出如雪的芦花。人却不能。寡者一直为寡,鳏者一直为鳏,两人仿佛两只船上的桨各剩一只,好像为了证明船和桨尚没有离散,独桨依然在时光的漫漫长河中拼命划拉,固执,艰难。这样的船儿当然只能原地打转而无法行得更远,当然主要是再也无法如常“摆渡”——蜚声四起,都是一些人所不愿的传闻,奇怪的是那些信息还是逐渐逐渐传扬开来。喁喁私语者话中的意思大概是当初摆渡的艄公和搭船的女人在船上打情骂俏然后升级为公然调情了,渡船无人经管,恰逢其时又赶上洪波涌来,他们才做了水底鸳鸯。总之总之,后来的事情便使得鳏寡二人的生活日月无光。
他们为什么那么偏执、迂腐,为什么那么畏葸不前,为什么那么耽于流言。如果传闻属真,那么,他们野性的生命冲动为什么没有冲破种种说辞所指的观念筑起的防线,为什么?不知晓。但是,人人皆知许久许久以后,寡者为寡、鳏者为鳏,岁月更迭又几十年。
鳏寡二人先后仙逝,族人合资聚力安葬了他们的遗骨,恻隐之心加上远亲温度,整个结局还算尽如人意。他们留在世上的房屋自此也便无主,安静之后是沉寂,沉寂之后是破败,鼠雀以之为庐。然后天雨滴漏、长风直入,颓然,怆然,仿佛被人施了魔咒终成禁忌之地而无人敢于触碰,甚至极少有人提起。
除却鸟雀、地鼠及流风、漏雨,每逢秋冬,另有干透的椿树叶和碎散的稻草乘风前往光顾。时日既久,两处破屋也便形同魔窟,村里,家有闹儿夜哭者,大人常以两屋为恐吓。
村里人丁逐渐兴盛,年年有人大兴土木,巷子的长度当然往前延伸了。那两间残破之屋俨然老年人口中破损、残缺的牙齿留下的空位,嶙峋,狰狞,亟待修补,但终未修补。
从前畅行无阻的河风被迫转向吹往别处,新巷口处再也无法看到秋天的芦花,但中滩的芦苇在每年春天依然按时发芽、拔节,只是诸如此类的事情渐渐变成几经辗转的消息然后才流入村里多数人的耳朵。存心用意的人大约实在想再睹中滩秋日盛况了,他们必然穿过长长的巷子,来到新的巷口,看到浅绿的苇丛如隆冬时节的兽毛一样葱茏密实。水鸟此起彼伏,大多是黑色的;有时候看上去好像是一大块地里的谷子被刈割了,残留的秸秆儿参差、凌乱,那样的地里也有鸟儿在飞,大多还是黑色的。
巷子两边的房子,结构发生变化,并有不断翻新的高度。开天辟地以来,巷子路面第一次变得坚实、平整。最后一株椿树干枯、死亡,于某一日轰然倒下以后,巷子路面上再无干透的椿树叶,亦再无凌乱不堪的稻草屑和畜生的粪便。取而代之的东西是形形色色的包装袋和各类小巧精致的容器,多为塑料制品。至于烟头与烟盒则如不断迁入的住户,眉眼总是崭新的。
有人还是记得大河于夜间发出的长吁短叹,若想再次听到,必然要在夜深人静之后,似乎又因为间隔年代过于久远,更多生活音响充塞耳鼓日日不绝,诸如歌唱声、谈笑声、猜拳声、发动机的轰鸣声、鞋跟儿在光洁地面发出的叩击声、孩童滑板车轮子尖厉的滚动声,早已把大河之声推挤到很远的地方,即便在夜深人静之后,偶然听得也显得虚无缥缈而远不可及,倒是新生活发出的新声响变得越加血气方刚。
公路改道,中滩有幸作为一段新路基永远沉寂在现代生活的动荡与喧嚣之下。中滩的芦苇,只有残存的一些,仿佛已故芦苇的一块纪念碑。牙齿缺口一样破落的两处屋宇,其地渐渐被邻居所蚕食、侵占,最后在村里人抱打不平的愤然之声中消失。“他们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有人见此情状很担忧地说。
鳏寡二人连同他们曾经触碰过的日子,轻轻地飘入村里人更加飘渺的梦。
一些人注定无法再次回到村子里去,其实那里还有许多的事情在不断发生、流传、变色变味。还有一些人出生了,长大了,看样子都将在羽翼丰满之后离巢高飞少有回还,所以,村里的老屋都显得沮丧,新的楼宇都显得尴尬。关于老巷子,关于鳏寡二人的旧居,关于杂乱的铁锈色铺板门和照在上面的温暖宁静的夕阳,在那些后来居上者的生活里正在变成传奇或传说。关于亡者的不幸和存者的悲苦,不会有人将其写进家谱的。“要不要写进‘村志’呢?”有人发问,但反响只是大面积长时间的沉默。
春天依旧年年到来。宁静的村落边上,大片大片的桃林花开如云;至于秋天,田地上生长的稻谷依然按时泛黄。人在画中,其数足可点景,点景人物的形神却是全新的,很美丽;人在路上,快速流淌在不惜的时光之河。
日子突然加快了转身的速度,村里一些人渐渐赶不上趟,性急的就像火焰雀那样四处乱撞。
村落,越来越像梦里面的。
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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