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父亲病重期间的亲笔日记,父亲去世后,在我整理遗物时偶尔发现,现予以整理,献给热爱生命的人们
人生如同一孤舟,
荡去飘来不自由。
万般世事皆无奈,
不经风霜怎肯休。
这首诗是我二十岁高中毕业那年所作,由于赶上文化大革命,没学上了,空有一腔热血,有些消极。现在看来就是我一生的真实写照啊。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三十年不写日记了,几次握住笔手都抖得写不成,心里很酸。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关于死的问题,我想不通啊,我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现在等于是判了死刑,悲哀啊!
我想我娘了,从来没有这么想。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娘都陪着我,并且特别关心我,想吃啥娘就给做啥,那时候还盼着生病呢。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是娘。现在我可真的病了,你可知道我现在是最最痛苦的时候,死神正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好怕,我怕死。也许娘那时候也怕死吧,体会到等死的感觉是什么了。但愿真的有所谓鬼魂,死后能够见到娘,这可能是另一个世界唯一吸引我的地方。
2009年3月4日
做梦了,梦见我好了,一点病也没有了,我欣喜若狂,立刻给大女儿打电话过去,告诉她我好了,叫她放心。放下电话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多,原来是一场梦啊!我的心情灰暗到极点,肚子有开始疼了,我这病大概也没多少天了。
妻子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些天把她累坏了
今天肚子疼得厉害,刚吃了一片止疼药,趁这会不疼,赶紧写点什么。
其实我的病自己有数,孩子们一直瞒着我,我自己也装糊涂。自从我知道自己得了这不治之症,就开始反思自己的这一生,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一点不假,应该说我葬送在自己的性格上了。
小时候我家很穷,我们兄妹四人,我爹是个傻子,只知道吃喝,所有的苦都是娘一人撑着。按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是没有资格上学的,可是娘说学点文化早晚会用得上,所以我们兄妹都坚持读完了高中,那时候我们白天上学,晚上回家帮我娘喂蚕,周末到生产队干活,那时候日子过得很艰苦,一日三餐都很难保证,却很充实,对未来充满憧憬。高中毕业那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没学上了。我和三弟都到了中学任教,我教化学物理,三弟教数学。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我和学生一起跑操,一起研究学问,那时我觉得人生真正意义就在那三尺讲台上。过了四年国家恢复高考了,我们这样的都可以考,我们兄弟俩都想去,可是那时娘和爹年纪大了,大哥大姐都分家自己过日子,家里必须有人照顾,我就让三弟考了,三弟顺利考上了沂水师范,拿到通知书那天我们全家喜极而泣。就这样我一边干着民办教师一边照顾着家和在外求学的三弟。日子过得还算说得过去。
79年我结婚了,那年我27岁。先后生下两个女儿,这时候我爹病了,卧床不起,我娘也快七十岁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几块钱,多的时候也就二十多块,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张。小女儿三岁那年拉肚子脱水,同时感染上了急性肺炎,这时候父亲病危。等到小女儿出院,安葬好父亲后,我早已负债累累。我忍痛毅然辞职了,那些天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方向,离开了讲台,离开了学生,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后来跟着当包工头的大舅哥在工地上做小工,吃了很多苦,也没赚着什么钱。再后来和大舅哥合伙做买卖,赔得血本无归。我承认自己是没什么经济头脑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的人生彻底改写了。
我开始酗酒,从早晨喝到晚上,并且不吃饭。我憎恨富人,厌恶自己。自卑却清高的心理让我不敢去尝试做任何事情。整天在家里喝酒抽烟,地里的活全靠妻子干,并且我一不痛快就找事和她吵架,训斥孩子。后来两个孩子大了,开支也大了起来,我除了怨天尤人就是以酒解愁,甚至半夜里都喝酒,要不然就睡不着。第二天就起来四处借钱。
我不是没有赚钱的机会的,只是放不下面子。94年我专门去周村学的酿醋,回来开了个小型醋厂,开始效益很好,因为这个行业可以说一本万利。后来由于抹不开面子不去推销,也没有资金,最后又一次赔了本。
我变得越来越孤僻了,白天除了到地里干活从不和别人接触,怕别人耻笑。我没有朋友,觉得所有人都在耻笑我我开始渴望夜晚的到来,想让黑暗来掩盖我极度自卑的心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都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大脑,要不然就睡不着。
我想我已经迷失了自我,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我的身体可想而知,我开始胃疼,整天吃药,可妻子和孩子的苦心劝说我都置若罔闻,地里的活再也干不动了。
令我欣慰的是我两个女儿很争气,从小品学兼优,工作更是干的有模有样。小女儿结婚那年,我们全家搬到了县城。这本应该是皆大欢喜了,可是我的身体也彻底垮了。
以前梦想的城市生活终于实现,可是我发现这里根本不适应我。住着城里的高楼大厦,我开始日夜思念起自己的家来。我迷茫了,我以前渴望的这种上等人的生活来临时我怎么会一点也不开心呢?我好想回家,其实我的家风景很美,就建在果园里,整天云雾缭绕,鸟语花香,可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我想我是活在别人眼里的奴隶,输给了面子。我需要的不是高楼大厦,不是车水马龙,只要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小屋和一个茅厕。
现在终于明白,物质上的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内心的贫穷。以前疯狂的虐待自己实际上是自私的表现,我愧对家人,愧对自己。可是当我幡然醒悟时,我的生命已走向尽头。
——2009年5月28日
肚子疼,疼得厉害。那阵子想自杀,不想活了。疼了四五个月了,真的受不了了。现在疼的间隔缩短了,疼痛感也厉害了。刚打了一针止疼的,又吃了两片止疼药。我后悔啊,以前发愁的时候老爱喝酒,也不吃饭,三年前查出酒精肝时就应该把酒戒了。自找的,怨谁呢。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屁股上都没一点肉了,脸也变形了。
不,我不能死,我现在还活着,还在用手写字,还会因为疼痛而呻吟,所以我还是有希望的。我要救救我自己,我要活。
——2009年10月2日
今天是自从我得病以来最为开心的一天,我终于回老家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邻居这么热情地对我,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跑来看我。他们大概早就知道我的病不好了吧。就连我八十多岁的堂叔都拄着拐杖来了,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很多人给我送来了还有余热的山鸡蛋,他们的目光都是关切的,让我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感到很惭愧,在老家这些年,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尤其是最后这几年,把自己封闭起来。今天我才明白,乡亲们从来没有耻笑我,是我自己的心在作怪。
我把家里的农具都分给邻居了,以后家里人也没用了,这些东西干农活能用得上。这一天我很少说话,因为一说话我就想哭。临走时很多人为我送行,我侄女哭成了泪人。永别了,生我养我的故土;永别了,可亲可爱的乡亲们。到此时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活着的时候要把自己的心敞开,全心全意的去帮助别人,只有这样临死时才会觉得无愧于人。我现在才明白太晚了。
10月5日晚
今天是小女儿生日,早上来的很早,给我买了一双北京老布鞋,有点小,她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脚已经肿得像个面包了,以前穿41码的,现在得穿43的。我的肚子也开始肿了。孩子们商量我去医院,我不想去,一个是住医院很贵,再就是我不愿去那里等死。
今天走路有点困难,上厕所时差点摔倒了。肚子很疼,先写到这里吧。
——2009年10月29日
怎么这么冷,好冷。两个孩子早就给我生上炉子了,还是感觉很冷,这几天一直打针,每天打八九个小时,可是肚子已经肿的很大了,估计早就肝腹水了吧。不会快死了吧?我不想死啊。我还有太多事情没做呢。我今年才55岁,我想回农村去住,改变一下以前的生活方式,我要和所有的邻居和睦相处;我要写毛笔字,帮女儿们在辅导学校里教书法;我要陪妻子去看看大海,她说过无数次了;我还要给小外甥做个木工手枪,我已经答应他了。我还要做好多好多事,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
——2009年11月3日晚
我还是住院了,因为我已经昏迷了两次。这个病房有两个人,今天那位病危,回家准备后事了。我大概也快了。女儿怕我不习惯,每天下午打完针都要把我背回家睡觉。
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因此我很珍惜每一分钟,哪怕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尽量不呻吟,那样我的亲人受不了。
我快没力气写字了,这辈子没什么兴趣,好歹写得一手好字,也算是唯一满意的地方。现在的字写得难看极了,没办法。
肚子好疼,没法写了。
2009年11月10日
今天小李来看我了,可惜她看到的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我这辈子愧对小李呀。三十年了,我一直后悔当年的无知。23岁那年我在小李的村子里教书,小李是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年她十八岁。小李人长得漂亮,他爹那时是书记,家境富裕,很多人都喜欢她。可是她偏偏对一无所有的我情有独钟。那次她来让我替她写封信,我按她说的写好时,小李拿过信,当着我的面撕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喜欢我,叫我做好准备,过几天她找人来提亲。
说实话我心里很喜欢这个年轻漂亮敢做敢当的女孩子。可是我家里太穷,他父母坚决反对,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来侮辱我。当时强烈的自尊心让我做了一个决定,最快的速度和喜欢我的一个同村姑娘,也就是现在的孩子她妈订婚了。订婚那天小李才知道。这个打击对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太大了,小李痛哭流涕的来找我,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后来走了,进城进了厂。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幽怨的目光,也恨自己为了所谓的自尊心,深深地伤害了小李。今天小李来看我,好几次我欲言又止,那句“对不起”只有带进棺材里了。或许她很庆幸没有嫁给我呢。
——2009年11月29日
今天难得的晴天,两个女儿陪我上街了。啊,感觉真好,看到什么都亲。高大的建筑,人来人往的街道,甚至路边的枯叶,我真羡慕健康的人们,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好。身体没了,一切都是空的。
大女儿去理发了,她妈去看老岳父了,只有小女儿和她两岁的儿子在家陪我,小外甥正在笑嘻嘻的拽我的头发,长大后他是否还记得这个姥爷呢?突然想吃羊肉,是不是不好呀。我这一辈子可是从不吃羊肉的。
——2009年12月8日
我快不行了,这几天一直昏迷,止疼片也由一片变成三片,还是止不住疼痛。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东西了,我是不留遗嘱的。孩子的路自己走,我只希望她们不要走我的老路,做一个快乐的人,不留下人生的遗憾。
对于两个孩子我很放心,如今已经事业有成。大女儿成熟稳重,不过过于爱操心,恐怕日后吃苦。小女儿生性急躁,体弱多病,不过小女婿性格温和,体贴心细,我也就放心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伴了,我死了以后她必定长时间不适应。唉,多想也无意义。
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我这个马上就和生命说拜拜的人是多渴望能多活几天,活着时总是不珍惜时光,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没有全力以赴的去争取过。到现在我才发现一切都晚了。人啊,总是为外物所迷,迷失了本性,争名逐利,一味的盲从,不知道自己到底最需要什么。一部电视剧总会有个结尾,我的人生好像没有结尾就被迫画上了句号。
我最后的希望就是能在弥留之际带着微笑上路。
——2009年12月21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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