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 客 紫 帽 山
张轩朝
出泉州南门后,稍一抬头,看见的就是紫帽山。它的两座主峰永远敞开了胸怀,等着每一位愿意眷顾它的人。当资源被商业化时,任何自然都不再自然了。紫帽山最吸引我的,是她至今没有被标上价格的超自然生态。
旅游、爬山,与追求功利没有两样。清源山、戴云山族是“宝马、奔驰”,紫帽山不过是一部放在路边没人拣的“自行车”。我也向往“奔驰、宝马”,但总是力不从心,也就心疲力倦了。我爱自然,对名胜既不可求,只好舍远求近,带了人类的属性,到紫帽山寻找那种感觉。就地位而言,紫帽山和我有一股同病相怜的幽感。以往匆匆的人间生活,总迫使我忽略它,今天总算补回了这个缺憾。
登紫帽山,沿路奇石上刻有“心”字与偈语,传说刚满一百处,乃仙人所为,谁能把一百个心字石刻全部找齐并领悟偈语,就成了仙。因此,爬紫帽山,你不要沿“路”线,否则,紫帽山不认识你,你也无法认识紫帽山,更别说成仙了。我就是没有任何预谋,一头撞进它的怀里的。我愿意一个人投身于紫帽山人迹罕至的原始怀抱,不是为了找“心”字石,只想与它谈心,或者,寻找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
在紫帽山,我是从一条小道直接进入自然的。我一个人像侵略者一样,在荫郁的树林里偷享自然。这里没有任何高级生命,紫帽的花自己开得那么艳丽,阳光耐心地照料着它们。各种小生物们自由于这块恬静的领地,仿佛这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远处悠悠地传来鸟鸣声,像来自仙境的音符,紫帽山立即空旷透明起来,证明了这块属地的空间价值。一对白蝴蝶在树下翩翩舞动,享受着上帝赐予的羽化乐趣。微风与树叶悄悄对话,活力弥漫在空气中,脚下的枯叶悲观地听着大自然心跳的节奏,心情大致一如我的尴尬吧。它们全都陶醉在自己的规律中,我无法参与进去,然而,我却感到了紫帽山的慈祥,它像天空一样容纳了我。它们听不到经融危机的呻吟声,我只好把自己的烦躁和情感放在这里,可即使掏尽五脏六腑,再也找不到四季、五谷,勤劳、健康,鸡啼、狗吠。这里的生物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或死、说或唱、喜或悲,而我,即使在这儿可以一展内心原态,这短暂的放逐已经变得没有意义,毕竟,我得回到那个喧嚣的社会,那里有我一钱不值的规律、污染和经融危机,有我不堪一击的挣扎、瑟瑟的语言和举手投足,这一切被称作文明,更多的却是愁绪。
一架飞机从空中轰鸣而过,紫帽山颤抖了一阵,与我一同陷入愁绪之中。站在金粟洞的入口处看山峰低谷,那一片绿好像在残梦中出现过,斑斓又显浩大,造物主装扮的匠心,有时也会出现破绽,比如山头的马尾松,那一片斑驳的沧桑面孔在春天里仍旧没有知觉,对它们来说,四季失去了意义,它们陶醉在自己的沧桑史里,一如我们人类。
有一个开成公布的规律,就是凡被人类开发的地方,都不再存在自然景观的魅力了。换句话说,开发是财富,自然景观就是贫穷。自然赋予了人类局限性,社会文明将自然赋予的局限性进行了放大,使人类自身看到了局限性的危害,让人类在这种局限性面前失去了理智,于是所有的功能都放在了冲破局限性上,借助欲望之梯要冲出局限,却又无法看见自身的每一次努力都在增加局限性的难度,这就是欲望的产生,但恰恰是这种欲望毁灭了人类自己。我们以文明的理由消灭了太多的动植物,剩余的一些,或在公园、或躲在如紫帽山一样的角落瑟瑟发抖地生态着。如果发展的代价是以消灭山水为前提,则我个人愿意贫穷些。
这是紫帽山的一条四脚蛇告诉我的。
草丛中窸窸窣窣响,探出一个小小的麻黄间有淡红色的蛇头,一双玲珑小脚趴在脖子两侧,这是一条四脚蛇。它那双珍珠豆似的黑眼珠看着我,我不动,它也不动,我与它就这样用眼睛交流。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四脚蛇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世界容纳你们吗?我一惊,不得不智慧起来。它又说,你们人类不是在研究哲学吗?我说,你也知道哲学?我们人类有人道主义,你们难道也有蛇道主义?四脚蛇用眼睛笑了,它轻蔑地说,人道主义是哲学的一个细胞,哲学呢,不过是你们人类捣弄的一个迷宫,自己钻进去,却找不到出口,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为什么,它说,因为你们人类在抽象的世界里最爱舍近求远,在现实的世界里却又爱急功近利。宗教就在你们人类当中,你们大多数人却视而不见,把宗教当成天梯。其实,宗教是没有种类派别的,它只是一种精神,一种适合人类永恒的求索,而你们人类缺少的就是这种精神。假如你们认识了这一点,你们就可以自我救赎。我说,你的意思是,人类的最终出路在于宗教?四脚蛇不语,一转身,那条淡红边花的尾巴在草丛中抽闪了几下,就没了踪影,留下一个千古的谜给我,让我一个人对着这些自然迷茫着。
从南安乌山延伸而来,有十二峰,领头的两峰,一谓金粟洞,一谓凌霄塔,像一顶古时的官帽,两峰的合称就叫紫帽山,代表了泉州古郡的气象。与各名山胜地相比,紫帽山更具有一种洞察万象的地位优势。泉州才子陈紫峰有“清来源水寒生北,紫染帽峰秀出南”的感叹,这工整的联句带了人类追求的属性,与紫帽山的自然保持了永恒的距离。清源山被老聃的思想修饰过,投身其中,除了人类的废品与清源山痛苦的对话,就只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山已不为其山,只是一座20元的交易品(门票)。戴云山远离了尘嚣,那里的水干净得彻底,绿是天空与大地交媾的欲液,但她对人类的一切比较陌生,她不懂人类的欲望,对每一位来到她怀抱的高级生命,一律以烂漫的原生态对待。只有紫帽山处在人类欲望与纯真自然交接的中点,她看见了功利、浮躁、污染,她总在对比中总结,在痛苦中反省,她具备了哲学的视野和经验,这是一座哲学的山。
这里是凌霄塔,已有不少人在这里释放自己,毕竟,生命与绿色终究还是存在某种关联。人们腆着肚皮,带着地位、情感、财富、相机和各种彩色垃圾,唯独不带上自觉意识,沿着被设计的既定路线,在紫帽山的生态里寻找文明中缺失的欲望。他们用鲜亮的衣着、白嫩的手指、光洁的脸庞在紫帽山的野生态里显耀着文明的魄力,那些嶙峋的怪石,沧桑的山体,纯生态的各种生物以时间的资历和安详忍受了他们。紫帽山的山顶是兀立的,她的面积不大,成马鞍状,十分崎岖,有异峰突起的感觉。嶙峋的怪石在阳光暖暖的抚摸下显示了千古的态度,在提醒我,别忘了借紫帽山的高度俯瞰人间。朝东望去,一片茫茫的人间,芸芸众生在苍茫里挣扎,有路有房,有尘埃也有喧嚣。泉州在朦朦的烟雾里若隐若现,象奶奶讲的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山顶上看那些路、房子和车,分明就是地球精致的伤口。紫帽山的高度让人的欲望止步,所谓凡间与仙境的落差,被紫帽山用高度丈量了。无怪乎仙人在紫帽山刻了一百个心字。风光不在脚下,在凌霄塔的几何语言里,在视野中,或许这就是紫帽山石刻偈语的禅机,这禅机即使弄懂了,也是我们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这里连一条四脚蛇都具有如此灵慧的思想,这是紫帽山赋予它的优势。人也可以拥有这优势,但人是活在欲望里的生物,人的欲望是导致星球进行物理变化的罪魁祸首。人类自身累积的可沿用性经验只有二种:一是自然科学;二是社会科学。人类自身分配给自然科学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少之又少,而把绝大部分财富分配给了社会科学,可社会科学是一个将人类推向毁灭的导演,它有着诱人的短暂性娱乐效果,因此,人类将全部的精力交给它,并乐此不疲。哪怕星球经过无数次的毁灭,也无法唤醒人类的理智。相对于宇宙而言,人是被动的,可人仅有的一点主动,总在促进星球轮回转换的速度和质量。只有真正的智慧可以拯救人类和星球,但是,真正的智慧在哪里呢?紫帽山苍茫着不语。
面对苍宇,人类总处于被征服的地位,一次汶川地震,就把人间闹得鸡飞狗跳,发展、科学、财富以及所有堂皇的理由在瞬间变得一钱不值,我一个小小的生命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除了勤劳,我简直失去了方向。一股冲动从心源出——我要勤劳,但不是为了制造伤口的勤劳,不是海子的担水劈柴的勤劳,我要勤劳,是要找回人的属性的勤劳,像这凌霄塔的错落无致,勤劳不是财富,是生命的需求,是一种神秘的规律。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对宇宙来说,生命都是作客,只要作客期没有留下掠夺的痕迹,自然就会容纳你,今天我在紫帽山做客,今生我在地球做客,哪里才是我愁绪万千的家啊!没有了家园,勤劳的意义又在那里?
紫帽山的四脚蛇,我想和你一起,品味这人间烟火。
人们为什么要去爬山,去呼吸新鲜空气,难道只是高级生命的一个形式?如果只是为了运动,人们大可不必造电梯,每天的上下楼梯就是运动的捷径。运动和呼吸新鲜空气只是一个简单的理由,如果我们能够生活在自然中,远离那些污染、浮躁、功利,让生命放逐在自然的怀抱,不是更符合生命原生态的需求。可是,这毕竟是妄想,生命质量的归宿在自然,但过渡却在浮躁、功利和污染中,人们追求病态人生,灯红酒绿与香车宝马,才是生命的最高享受。
紫帽山的白天与黑夜,就是两种轮换。白天,紫帽山用沧桑的面容给人类贡献恬静,只有到了晚上,紫帽山才属于自己。
但人类的理智却没有晚上,它是永远不能唤醒的,一旦唤醒,人类就会将其排斥,并谓之妖。
紫帽山与我终于还是存了隔阂,我竭尽了所谓的智慧,还是不能理解紫帽山。我知道自己无法成仙,也没有去寻找一百处心字石刻的愿望,更无法悟透偈语的禅机,有些事情,紫帽山对我隐藏着,我呢,作为挣扎的人类,也不告诉它关于香车宝马的秘密。
紫帽山在身后告诉我,你成不了仙,但不要作妖!我无语,一路愁绪万千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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