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 街
张轩朝
所谓骂街,是指受了很大委屈或损失而又不知祸端为何,憋满了一肚子气无处排泄,只好在村街上花上一段时间(短的半天,长的可以持续半月之久)用骂去宣泄一番的方式。乡下人没有报警的习惯,有时即便是大的损失,也只有通过骂街来排泄。与说谎不同,骂街是乡间约定俗成的合法合理的行为,平常得如同给庄家施肥,没有人认为有失大雅。骂者怨气倾盆,精神亢奋,声调抑扬顿挫;听者兴趣盎然,神思飞邈。虽然有时候骂者与听者都漫无目的,不知惹祸者其谁,此时单欣赏那种乡俚特有的近乎于戏文的唱腔,也不失为一种消遣,至少可以调节一下乏味的生活。乡下人文化匮乏,生活单调枯燥,好久没听到骂街声,有时心里难免盼望。
小时候我亲眼见过骂街的整个过程,是村里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她家的菜园子被人偷了以后,手里操了一把残败的菜叶子,一路边骂边脚步咚咚地往家里赶,这是骂街的前缀,此时她要急于放置手里的菜叶,并利用这个间隙,让听骂街的人明了她这次骂街的原由,以示这次骂街的必要和正当。乡下也有些无由头的骂街,大多是一些文静沉郁的小家碧玉所为,声音小,骂得也不够泼辣,带有一些小乘的人生观,用骂传恨,却又以恨弄巧,让听的人如入云里雾里,这是缺少“专业锻炼”的象征,此类骂街一般理会者少。此时妇人的骂街程序就比较正统,条理清晰,方法有序。只见她完成了过渡性的控诉以后,双手往背后一搭,头微仰着,作义愤填膺状,嗓门放开了扯,第一句便是刻薄的咒语,将事端者往死里咒。情绪激动时嘴唇发白微抖,双眼闪着怨愤的光,一点不亚于当年贫下中农斗地主的情状,配合双脚一翘一踮地前趋,却又接近芭蕾舞里的亮相状,可惜缺一点夸张的美感,不然还真沾了些艺术的边。接下来便转入利用声调诱人的阶段,或者说音调卖弄阶段——先是节奏的改变,一般是两字两字地骂,中间拖长的声调尽量悠扬一点 ,让骂声具有音乐感。用词选择随心随性,不但得注重玄黄律吕、八音协畅,还要达到发泄和解气的目的,中间时不时夹杂一点精彩的警句,如“先生眉毛还短,后生胡子还长”之类,骂的时间一久,也难免重复,如此往而复始,直到骂累为止。体力好的可以坚持一整天,体力最不赖也得小半天。
这是小损失的骂法,有些损失大了,其骂法便要注重声情并茂,不能自抑,甚至忘形到披头散发的地步,以此区别事态的轻重程度,引起人们正视。有一位少妇,夏天用竹席睡在厅房,因为天旱缺水,丈夫半夜出门为稻田放水去了,出门时忘了关大门,便有“登徒”氏潜入,仿冒其夫,将少妇“敦伦”了一回。不久其夫回来,欲行床第之欢,少妇说:“你刚做过,怎么又要?”,丈夫觉得奇怪,说:“我出去以后就没回来过,哪有“刚做过?””此时少妇才明白过来,原来被好色者捡了便宜,又找不着主,这个气啊。如此强忍了一夜,次日天不亮,就竭了全身解数,在村街上骂了起来。这样的事情骂起街来,在表达方面应该是难度很高的,但少妇自有其祖传的妙招,她先是形容现场的模样,什么“狗舔了一顺倒,小孩子搞不了,弄错又没这么巧,谁个挨枪子的、马刀砍的、暴尸弃骨无人知的……”等等恶毒之语,不一而足。尽管这么伤心的事情,她也没忘了骂腔的音律感,起始原委,娓娓道来;宫羽相变,低昂互节,令听者沉迷于那种音韵尽殊、轻重悉异的音律美之中,甚至忘了其骂街的真正原由。及至见到她坐在村街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呼天抢地叫天爷,伤心程度不亚于丧考妣,这才投过去同情的一瞥。此等骂法,虽有损雅俗,却也骂出了一点人间烟火,鱼米之香,由此可窥乡人心性率真、胸无邪疵之一斑。
我不知道骂街是否源于哭丧,但有些骂法却与哭丧很接近。我国的大多数地方,老人终年以后,是以哭丧仪式的隆重为荣的。女儿生得多的,虽然生前没得到多少孝顺,临终时哭得热闹轰动壮观,也颇为捡回些脸面。因此,人快近天年时,做女儿的早就憋足了劲,准备这最后的一搏。扶棺恸哭者有之,这是真情流露;尾随嘤嘤者有之,这多为感情不深又欠矫揉者。最有看头的是近似于骂街的那种,这种哭法多半轻形式而重内容,哭者娓娓道来,意蕴深远。她们在哭诉过程中很讲究对仗和韵脚,比之于《红楼梦》里的顺口溜有过之而无不及,用词成句往往“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其富有铿锵抑扬节奏感、音乐性异常浓厚的哭诉,听者不仅可了解他们父(母)女之间的一些恩怨情感,还是难得的一次精神大餐。那些有大的感情纠纷的,此时的哭丧就与小乘的骂街很难区分了。据说有个女人,被其父强留家招赘,因丈夫不务正业,夫妻搭配失衡,以致怨愤满溢,压抑多年。待到她父亲终年后,终于找到发泄口,女儿哭丧时坐在棺旁,脚下放好一盆熟猪肉,惹得家狗不时欲趋前偷吃。每当哭丧者沉醉于哭诉父亲生前无量的功德时,家狗便趁其分神,往前欲偷吃盆里的肉,其时哭者的眼睛是注意了观察的,待到家狗的嘴快要伸进盛肉的盆里时,哭者用脚一顿,家狗受惊,往后退缩,哭者的下一句就变成了“死狗”的骂声。待到哭者再度专注于哭丧时,家狗又要趁机偷吃,如此往复,连贯起来便变成了“爹啊——死狗”,“你抛下女儿怎么过啊— —死狗”……,旁听的人以为她在骂自己的父亲,纷纷指责其不孝。其方法可谓亦真亦假,真假难辨,编排得绝妙绝伦。这个故事至今成为我乡的笑料。
骂街之习,不知始于何时,以前作为民间道德维护的通俗手段,确实有其存在的理由。古代社会破案率低,百姓受了伤害,无处发泄,只有通过骂街一法,至少也不失为一种声讨恶行的方法,何况骂者心目中还存有“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一念,咒一通,灵验与否遑论,总比隐忍着好受些,对于作祸者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警示,以绝下例。往往见效显著,所以沿袭至今,这大概就是骂街的由来。其实,无论骂街也好,哭丧、哭喜(女子出嫁时必哭)也好,其中不乏有价值的语言艺术,有些甚至具有很深的哲理,虽然她们大多都是文盲,按鲁迅的“文盲里虽没有文学家,但有作家”的说法,她们中不少还是比较优秀的作家,如果要分门归派,当然应归属于鲁迅的“吭唷、吭唷”派了。
我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地方还保留了这个传统,但至少在楚、川一带盛行了好些世纪。今天的经济发达地区,已经没有了承袭这种传统的环境,一个连小鸟都得遵守交通规则的地方,物质文明总象老学究一样敦促着精神文明的提高,骂街一俗虽然无损于精神文明,却在一个法律健全的社会里失去了它的实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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