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条日夜流淌不息的江,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九龙江。
九龙江贯穿了整个城市。江的北岸是城市,江的南岸是乡村。
我的家在江的南岸的乡村。
自古以来,有江、有河的地方就会有防洪堤。村里筑有两道防洪堤,一大一小。两道防洪堤宛如现今城市的二环三环。“二环”大防洪堤内是新盖的乡村新居,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三环”小防洪堤内是饱经沧桑的老宅子,有落日残阳之美。
我的家在“二环”外,“三环”内,靠近江边的,古老而朴实的小四合院。
小四合院是“古老”的,但到底有多老,我不知道,没听爷爷提起过。儿时的我,很是稚嫩,不懂得探究“历史问题”,也就没追问过老宅子的由来。
住在“二环”外,交通不便。每天出门,都得爬防洪堤那道斜长的堤坡。爷爷每天要进城去,都得推着自行车爬坡。每次爬到坡上的时候,他都是气喘吁吁的。就在他气喘吁吁的时候,心里便滋生了一个愿望:希望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能早日在“二环”内盖新居住上新房子。
在我们村里,我的家是最接近江边的人家。虽然交通不便,但取江水用江水是最方便的。
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母亲就会端着面盆,提着桶,带着一家老老小小的脏衣服到江边去洗。江水清澈,无论多脏的衣服,到了江里,再经过母亲勤劳的双手,都能焕然一新,并带有清香味。母亲每天都要到江里挑十担水,把厨房里和院子里的水缸装满。满满的两缸水,刚好够一整天,一家人做饭、饮用、洗澡、刷洗的用水。
后来我长大了些,知道了九龙江的水养育了北岸城里的居民,也养育了南岸乡村的村民。九龙江水是整个城市赖以生存的必不可少的水源,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河。
江水养人,但也“害”人。
在南方,台风是很寻常的。一年总有个三五次,甚至更多。台风和暴雨是最佳拍档,它们总是如影随行。台风犹如愤怒的狮子乱叫狂吼,它最擅长的本领是连根拔起树木,掀翻屋顶。每次刮台风下暴雨的时候,爷爷总是坐不住,神色凝重地在厅里来回踱着步。他担心屋后他祖父种下的五棵百年老芒果树被台风腰斩了,也担心老宅子的屋顶被台风掀翻了。
即使风停了,暴雨还是不肯“罢休”。黄豆般大小的雨,还得下个三五天。江水一日一日地暴涨了,“二环”外的村民,时刻准备着要与洪水做抗争了。看着江水超过警戒线时,村民们就得开始收拾家里的家当逃难了。
家中的稻米,农具,煤炭,桌椅,锅碗瓢盆……甚至一针一线,都要往阁楼上搬。小的时候,总是帮母亲“搬家”。把家里的东西一一装到箩筐里,母亲站在阁楼上,把带勾的绳子放下来,我们帮忙钩好箩筐,母亲再一箩筐一箩筐地拉到阁楼上贮藏起来。等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我们就要开始逃难了。
父亲在大堤坝上用竹竿和塑料油纸,简易地搭了一个临时的“家”。我们抬着煤炉子,担着煤炭,带了一个星期的粮食,卷着铺盖,逃难到那个临时的“家”。长长的大堤坝上,都是逃洪水的村民,鸡鸭狗牛等牲畜也一起住在了堤坝上。
焦灼的大人们聚在一起预测洪水什么时候可以退去,大家便可重回家园;无知的小孩,完全没有逃难的戚惨心理,全然不顾风大雨大,兴奋地拿渔网捕鱼,淌水玩;牲畜无法忍受大雨长时间地、勤劳地为它们免费“洗澡”,鸡鸣狗吠。大堤坝上,人畜混杂,热闹非凡。
爷爷站在大堤坝上,久久地凝望着“二环”外自家的老宅子被洪水淹没得只见屋顶了;再转身望着“二环”内,风雨飘摇,而新居固若金汤;便短吁长叹。我想,那时候爷爷心里的那个住新居的愿望一定更强烈了。
江水养人,“害”人,也“吃”人。
夏天,天气炎热。村里的孩子趁着大人午休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江里游泳。游着游着,就被那条江永远地留下来“做伴”了。那条江每年都要“吃”掉好几个孩子,大人们是严令禁止孩子私自下水的,但总有那么几个胆大不怕死的,结果就真的送命了。看着打捞起来的溺水孩子的浮肿尸体,家长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真是惨不忍睹。
一次一次的惨痛教训,让我和哥哥不敢越江水那个雷池半步,一直做着“旱鸭子”。每次看到那惨不忍睹的情景,爷爷总是唉声叹气,然后再喃喃自语:应该离那江远点的。
爷爷临终前,都没能住上“二环”内的新居。不过在他死后,他的灵魂就可以永远地远离那条江了。可爷爷留下的遗言却是:死后把他葬在老屋后的芒果树下。
爷爷不是早已饱尝了那条江给他带来的辛酸了吗?为何死后还要葬在江边呢?年少的我对生活知之甚少,一直无法解读其中的奥秘。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们一家便搬到了“二环”内的乡村新居。之后更是不断地在迁徙,从乡村走向城市走向省城,生活环境是越来越好了。
经过时间的沉淀,岁月的洗礼,再加上思乡恋乡的情结,我似乎明白了爷爷遗言的奥秘了。
江水养育了爷爷六十多年,那条让人又爱又“恨”的江就像是他的母亲一样。母亲因不可违背的自然之道给大家带来了“伤害”,但无论是功是过,那都是他的母亲。作为儿子不可能远离他的母亲。爷爷口中所说的离江远点,并不是真的要离开母亲的怀抱,而是要孩子们远离危险,更想他的子孙后代能有更好的生活环境。
老宅子,老芒果树,母亲河早已在爷爷的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是爷爷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老芒果树是老宅子和母亲河的中心点,爷爷选择葬在老芒果树下,是要永远地与它们守护在一起。
其实爷爷的心愿早已实现了,我深信泉下的爷爷早已知晓。我在异乡的城市街头看到芒果挂满枝,想念故乡老芒果树下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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