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是六层青砖的地基。墙体则是麦秸秆和泥再用木制的板子垒起来的。早年的屋顶则是用杉木、芦苇杆蓬起来,上面再栅以麦秸杆以防漏雨。到了我上小学时,父亲才把草编的屋顶换成了红瓦的。
老屋最初的五间是用高祖父的抚恤金建造。中间的是客厅,两头是卧房和储物间。
高祖父少年时因为穷的活不下去只好离乡背井,出门要饭。一路要到了天津去给人家做工,因缘巧合参加了清政府的海军——那时候的社会大致还是太平的,普通人也只以为当兵不过是个饭碗。谁知甲午战争说打就打起来了!身为海军的高祖父不得不参战,还好最后只是伤了腿。成了瘸子的高祖父退伍回乡,用自己小小的抚恤金建了老屋最初的五间。
高祖父在老屋里娶妻生子的,曾祖父也是在老屋里娶妻生子,祖父是,父亲是,我也是。
到了祖父一辈成家的时节,老屋就不够用了。曾祖父便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了倒座的两间房,老屋就成了一整个的四合院。再后来人口更加多了,老屋的居民只好一家家的搬出来,只留下了曾祖父母老两口和我祖父母一家。
院子中央的枣树是祖母嫁过来的第二年种下的,现在每到秋季里依然能结出招引孩童的小红果实来。每岁春节,光秃秃的枣树梢上都会挂上个大红灯笼——先开始只是放一支粗蜡烛点过守岁的前半夜;后来便装上灯泡,能从年三十一直亮到十五呢!曾祖母和祖母在的春节,年年都会用枣树结的果子蒸出几大锅枣糕和枣馍。一到出锅,远远地走在街上都能闻得到我家枣糕的甜香呢!
枣树下的老井是高祖和房子一起挖通,并用同房子一样的青砖砌成的。盖在井口的石磨其实是别人家的!——有了自来水之后,老井就常年被盖着井口。而科技日益发达,石磨也早已失去了用途,也就只能静静地躺在了这里。
半个多世纪里,老屋迎来过数十次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数十次的婴儿啼哭。
那年,一年之间曾祖父母便相继去世。祖父母和叔叔一家也搬去了村南头的曾祖父留下的杂货店里看店。老屋就留给了父亲和我们一家子。父亲于是便把闲置的房子储物间等拆了,只留下我们住的北屋和厨房,空出来的地上种上茄子辣椒豆角西红柿等。有了这些,渐渐老去了的母亲就不再需要老远地走到镇上去花钱买菜了。
我读高一的那年春天,祖父的灵柩抬出老屋。十年前,祖母也撒手离开了她亲手栽的枣树。
我的童年是在飞舞的大字报和喧嚣的大辩论中,度过的。带着红袖标的少年不由分说就冲进了我家老屋,一边呼喊着打到“保皇派”一边拖着满目惊慌的父亲出了老院子。
而饱受惊吓和物质贫乏之苦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天,只有窗下那颗由她亲手栽种的梧桐树依然枝繁叶茂。
拨乱反正后,退休在家的父亲到镇里帮我打理那个小小的杂货店,老屋于是寂寞了整整十五年。后来我调到了市里,父亲就盘出小店,回到了老屋。
于是曾祖父留下来的老桌成了父亲的舞台:笔架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毛笔,笔架旁边是我早年搜集来孝敬老父的古董砚台,父亲自制的书架上摆满了他心爱的书法理论和碑帖,墙上则里挂满了父亲的书法。
从那时起,老屋常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香。
去年初冬,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我于是强行将父亲接到了城里。谁知春天未过,父亲就闹着要回老屋!我只好把老父亲又送了回去,心里却十分不安。谁知一进老屋的门,却看见院子的南半部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小菜园一畦畦自己长出了颗颗青菜,而那颗祖母的枣树也绽出了嫩黄的花骨朵……
老屋原来从不寂寞啊!它也知道它在我们心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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