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五日病逝于许昌市中心医院,其后灵骨家寄一十九年,直到二零一一年暮春的季节,落葬许昌市玉皇岭墓园。
早年得悉母亲患病,实际她病已很久,开始是神经衰弱,后来是妇科病。怀念母亲的日子里,翻阅母亲当年给昱弟的书信,才知道那时她还有低血压等杂症。获疾患病,与人在所难免,问题是当年她仅四十多岁的壮年,却已饱受病苦的折磨,而且终要被病魔击倒、蛀蚀、销毁。
每一种疾病除肌理之外应该是有心理前因的,总是与人与情的矛盾及冲突有关吧。母亲当年家破又母丧,相继两大打击不出两载,其苦难困厄,难以想象,不堪回首,病,也由此潜入而深重吧。母亲因婚姻冲突第一次住进许昌县医院,应该有很长时间。其年,我年少,只依稀记得那里的大夫和母亲的病友。而县医院原来的茶房,规定探视时间保持院室安静而用的铁栏,那走廊里浓浓的苏打水气味和暗暗的银灯,那水房里自来水的响声和破烂的窗棂里投入的晨曦,这一切,却又仿佛如昨。那时,我正学吹竹笛,床头那幼稚的乐声也许会给母亲一点儿的安慰吧。那时,我并不清楚母亲的病苦和她面临离异的绝境,一个少年只会为拾到一本图文并茂的侦察兵习武手册而惊喜,为不得不归还失主而委屈落泪,哪里知道母亲遭到劫难的累累伤痛和阵阵惊骇。
离异的伤痛未愈,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的岁月里,我外祖母的过世,对于母亲无疑又是一轮打击。母亲哭的哑了嗓子,被送回寄居的租房,病卧陋床,惊恐中已无勇气再赴外祖母的殡葬。现在看来,那时我是理解母亲的,我清晰地记得母亲靠在床头的土墙上,用手比划着让我代她前去的神伤模样。透过那草房的矮门,有傍晚的一线微弱阳光,投在她无力的手指上。那手指必是冰凉的,她的神经触觉必是惊颤着无人能于安抚,也只能一个人悲伤地喘息和饮泣。十三岁的少年愿意代母赴丧,那虽是潜意识的却愿意母亲在家,护她在家休养,因为我在灵棚外面听到一位亲戚高声对众人说:“不来怎么行,就是病倒了,抬也要抬回来”的时候,第一次感到亲戚的冷漠,而以少年之心理解母亲的沉痛和可怜心境。
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一个没有了家,又失去了亲娘,拉扯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却还有一场销毁她的根本的厄运正在酝酿,从那悲苦的岁月深处,在无人知悉的黑夜里向她扑来。我可怜的母亲。
母亲脾气不好,这是印象中的。母亲病逝之后,到处搜寻母亲成长足迹的我们才知道,少女、少妇时的母亲,是恬静而温柔的,是善解人意的,在世的旧人、同龄的故友、还有她的学生皆有口碑。我想,她脾性的改变仍是婚姻的不幸,病苦及神伤后的余孽。健忘、急躁、神经质,本与她相隔甚远。据婶子说,早年的母亲,听到一墙之邻的婶子家短了食盐,无以为计的时候,母亲不说什么,回屋剪掉一头长发,去街上卖掉,送钱给婶子,帮扶度日。此事已过四十余年,婶子一旦提及,仍含泪哽咽,一屋人闻此旧情,莫不伤怀,甚而有汉子难以自控,当众泣不成声。
后来母亲脾气不好,但她秉性中最多的普通教师的那种清高和善良,从未改变。我也相信,正是她秉性中的清高和善良,使她受到污浊和罪恶侵扰和攻击的同时,也得到了众人由衷的敬意和暗叹。而且,她如此高贵和善良的血脉源远流长。当她三岁的孙子,在一次晚餐中,忽然悲声恸哭,众多亲朋莫名其妙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看到一位漂亮的阿姨把一条生活的泥鳅筷入了热汤、亲临了死亡的缘故,我更清楚那是我的母亲血液中的善良因子,流传给她的孙儿的原因。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晚秋,病魔击中了她,击倒了她。一个平常的妇科病,因为儿子的无知、亲者的疏忽和她的畏惧,终是恶化为癌,只用半年的时间,便夺走了她仍然年轻的生命。临终之前的半月,母亲已经只能靠杜冷丁来抵挡病痛的折磨。一天,我为她轻唱“洪湖水呀浪打浪”的时候,她应该是听到了那熟悉的旋律,很安静地从半昏迷状态里缓缓苏醒过来,用那遥远的恍如旧梦的目光望着她的儿子,喃喃的道出她最后的遗言,她说:“旭,你、受、苦了”。大音稀声,大爱微言,她很安静地从半昏迷状态里缓缓苏醒过来,用那遥远的恍如旧梦的目光望着她的儿子,喃喃的道出那最后的遗言,她说:“旭,你、受、苦了”。
我?我受苦了?您一生多难,一世清苦,病魔缠身,半年折磨,一米六八的身高,体重只剩六十多斤,生命危在旦夕,却还怜念着儿子的区区孝道劳作,记挂着您那已经是青年的儿子,在您生命的最后余光中,还为他人着想……我的母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子已成人,您却已灵登仙台。母亲,您身躯虽隳,音容依在,您的养育恩泽,终生难以报答;母亲,您恩爱无边,惠及儿孙,想您念您,与日月俱长。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母亲?我只能好好对待世上的亲人,善待您未曾谋面的儿媳和孙儿,善待您的昱儿,善待天下一切如您那样善良的人,那世上的好人,那清贫的人们。今天我和泪书写着往昔的时光,就是我给您和你们的承诺,也是自悟自省的祷告和对您深深的缅怀。
母亲讳称陈俊华,葬于玉皇岭墓园文锦C区正数第七排第五个穴位。墓志曰:壬午五月十二日,生冢贺显族之家,少明惠励学,名冠枢苑;长柔顺贤淑,手不释卷。婚不幸,寡居流离,筑棚栖生,与两儿相依为命。腹无饱餐,朝夕忧慽,药饮常年。然气若翠兰,穷家不失书香门风;质乃俊华,教子肃有断机之宗。惜老惜贫,缩食尚济乞丐;怀慈怀仁,剪辫以周乡邻。自灵沟、霸陵之滨,至城西南隅,执教三十余载,启发百千蒙童。儿未立,疾劳摧剥,以壬申四月十三日病殁于许昌,时年五十。良善之人,何以寿短苦长?夜泣哀母,恨不能养。盘桓不舍,奉灵骨以待时一十九年。天道昭昭,大恩善化儿孙,阃范泽被京畿。禄其兆域,傍依乡闾,南望祖茔,德垂不尽。
初稿于2008年5月
于2014年5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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