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给学生上课时，讲到一首诗，是卞之琳的《寂寞》：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这几行字，让我想起了她。

我小时候玩得最好的女孩，她是领养的。听乡亲们说，她的亲生父母因为已经有三个女儿了，而她是个女孩，就把她送出来了。女婴被抛弃，这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是常见的，并不稀奇。领养她的，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因为一直没有讨到媳妇儿，他的老妈妈为他着急，就做主收了这个女孩，也好为他养老送终。这个女孩就这样走进了这个孤单的家庭。

养父是单身，常年在外打工，指望着在外面能够找个女人回来。于是，女孩从小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对她很好，省吃俭用，一个月给她买一板娃哈哈AD钙奶，一板有五瓶。这在当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为娃哈哈在我们那里卖得最俏的零食，我都只能是过六一儿童节和过年的时候才喝到。后来，她也常常说她很幸运，能够碰到这样的好人。她不恨她的亲生父母，说能陪在奶奶身边也很安心。至于养父，偶尔带回来一个女人，把挣来的钱用完，就又走了。

小时候，她是班里最优秀的女孩，甚至是全校的一颗明星。她很有表演天赋，也喜欢在人前展示自己。她是我们那个袖珍学校的升旗仪式的主持人，是国旗下的演讲者，是六一儿童节的主持人，，是跳舞最灵活的精灵，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是学校朗诵比赛的冠军。

那时候，我很羡慕她，带着些许嫉妒的羡慕，羡慕她是如此的引人瞩目。她被光芒包围着，老师也会私下里给她一些小零食。我和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然而每年的三好学生，都是她。我想，有一天我一定会超过她的。

小学毕业后，我们都只能到镇上去读初中。农村的学生，能够到镇上去上学，实在是一件让人很骄傲的事。报到的那天，我在新生名单里，没有看到她的名字。她去哪儿了？第一个周末回家，我就去她家。她奶奶说，她在邻乡的一所中学。

我知道那个学校，口碑和教学质量都很差。邻乡到我们乡是没有直达的公路的，只能翻好几座山过去。她应该是一个月才回来一次。第一个月放假回来，我跑去问她干嘛跑到那个学校去。她咧着嘴说，读书，在哪儿都一样的。我知道，那怎么可能会一样，那所学校都快垮了，老师都走得差不多了。对她的选择，我有些失望。除了在那个学校的花费会少一点之外，在那里再也没有什么好处。初中，就这样，我在镇中学最好的班级；她在那所学校，直到初三的时候，那所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我们又在一个学校了，只是她的成绩已经很差，考重点高中已经没有可能。

中考结果和我预料中的一样，她落榜了，而我考上了我们县最好的高中，还被分到最好的班。在我们家乡，只有考上了高中的人才会继续读书，其余的人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打工了。

她也不例外，毕业后不久，就和一个熟人去了深圳。从我考上高中的那天起，我就成了我们那里的名人，开始成为大人们教育小孩的榜样，光芒也终于掩盖了她。我竟然有一些窃喜！我终于超过她了！我上了高中，高中的学习任务重，没有时间去闲想。她去了深圳，偶尔会从邻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听说她现在出落得大大方方，老板很喜欢她，在那边过得还不错。她奶奶也经常念叨她的这个孙女儿，说她每个月都往家寄四百块，让奶奶买些好吃的。后来，又听说她在外面谈了个朋友。

零九年春节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她，不再是听说了她。她变得很成熟，跟我完全不一样。她会化淡淡的妆，把自己修饰得恰到好处。在她面前，我似乎依然是个小矮人，她是永远的白雪公主。然而，她却拉着我的手说羡慕我，让我好好努力，把她要上的大学也上了。小时候，我们约定要一起考大学。现在，只有我才有可能去实现了。相聚很短暂，大年初五她就又走了。我已经想象不到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再见她的时候，是身穿红色旗袍的新娘了。两年没有见面，我在忙碌的高三生活中，没有空隙去打听关于她的一切。我想不通，她是怎样的思维，才十八岁啊！在我的世界里，十八岁才是正好该让青春绽放的时候，怎么可以让结婚生子束缚了自己！当她端着酒杯，和那个看起来比她大七八岁的男人一起走过来，她知道我不高兴她结婚，还是笑着对我说：“女孩子嘛，总是要嫁人的。”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喝下那杯悲伤的喜酒。她结婚之后，我很少联系她，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不一样。只是她，经常会在我发的微博下面评论：真羡慕你的大学生活。而我，也只是回复一些“还好”之类的话语，实在找不到其它什么可说的了。后来，也在微博上面看到她发一些她儿子的照片。照片里，她小巧的身材抱着一个胖胖的孩子，显得极不协调。

上了大学之后，和家乡的朋友交集更少，最多也就逢年过节时打个照面。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交流，而他们，也似乎把我看做另一个世界的人，对我只有羡慕和钦佩的眼光。她和他们一样，她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回家听到最多的便是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结婚了又离婚了，谁谁谁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对这些，从刚开始的惊讶，到现在已经无动于衷了，只是心里一阵一阵的悲凉。

她曾经是那样的光彩照人，今天却成了一个脸色暗黄的农村妇女；她如此年轻，如花一般的年纪，却把未来人生的种种可能定格了。

我知道，她的一生可能就像诗中那样平庸并寂寞着过去，寂寞并平庸着，平庸并寂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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