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离开过父母，即使嫁了人，生了孩子，仍然住在一起。他们帮我带孩子，照顾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常起居，是的，他们很辛苦。而我们很懒惰。父母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为了我，的确付出很多。不，是相当的多。近半年来，我们夫妻没有工作，所投资的项目也因为各种原因而迟迟不能落实。我心里不为人知的焦虑越来越浓，常常无端地暴躁，无端地发火。然而这不能成为这场争执的借口，重点是，有某些东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慢慢沉淀，积累，某个时辰，某个地方，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突然地爆发了。
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有没有谁做过让你永远不能原谅的事，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有。在我二十一岁那年，父母偷看了我的第一本日记。那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事，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是不会原谅。没有人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那一夜，我抱着它，哭泣着昏昏睡去。在后来的几年内，我连碰都不敢再碰那本日记。这比我的好朋友与我喜欢的男孩子联合起来背叛了我更让我难以接受。也许心结就是从那时开始种下的。也许更早。
我的青春期特别叛逆，母亲总是说，想来是他们上辈子欠了我，这辈子该他们偿还。每每听到这样的话题，我总是沉默。像是有利刃从心尖轻轻划过，流出血来，却又轻轻叹息着，倔强地不喊疼。那么，过了少女时代，该是我来偿还了罢。不再反驳，不再对立，不再锋芒毕露。我学着乖巧，努力做好。我愿意做个开朗、乐观、积极、热情的人，事实上在生活的很多阶段我都是这么做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很失败的。骨子里，我始终是个优柔、脆弱、虚伪的人。
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我的内心始终是一片荒芜。我需要雨露的滋润，需要爱的阳光，哪怕是种上一些杂草。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像条狗一样。比如父亲，愿意的时候，会跟我说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看都不看你一眼，把情绪都转移到锅碗瓢盆上，把那些物体弄得叮当作响。而母亲在背后的喋喋不休，冷漠而空洞的眼神，不耐与冷淡的言语，令我纠缠在这些细节里，始终耿耿于怀无法自拔。有一段时间，我总在做一些奇怪而大致重复的梦。背叛，血腥，眼泪，奔跑，逃离。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不断地奔跑，盲目地逃离。尤其是在刚生完孩子的那个阶段，每天夜里儿子两个小时吃一次奶，而且一定要抱起来坐着吃。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脆弱，以至于儿子哭我也哭。站在阳台上，我会不自觉地紧紧抓着栏杆，我怕自己会突然爬出去，然后，鸟一样飞翔。有没有问过我，我在想些什么，我到底要些什么，这些年来我究竟是怎么过的，我喉咙痛的老毛病有没有犯，我为什么会这样偏激这样粗声粗气。也许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仍然不会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一颗细腻、敏感而脆弱的心。我需要亲昵，需要尊重，需要宽容，需要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关爱。
仍然不合拍。无法沟通。虽然我仍努力着，想拆除隔在我们中间的那堵厚厚的墙，但这样的努力显出一种难以改变的苍白和无助。交流往往开了个头，就灰飞烟灭。或者我总是不开口。当一个人带着倨傲，带着以为自己已经是绝对正确的心态和口吻来向你说教的时候，除了倾听和接受，我没有任何反应。事实上我也不会有任何反驳的机会。思维已经定了势，成了形，谈话可有可无。我一旦表示异议，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人们眼中叛逆与不孝的代名词。跟他们谈论成为一件让我分外痛苦的事。我的要求是不是很高呢？如果母亲哪一天突然心情大好，跟我聊一些从不聊起的私事，我会觉得受宠若惊，心里立刻无比热爱他们。然而一个冷漠的眼神，一句刻薄的言语，便立刻将这些揉碎了。在爱与恨之间进进出出，我很疲倦。为什么深爱的人总是不能亲密无间，如同睡觉时中间隔着的那层薄薄的被子。我真的恨他们吗？天知道。因为我一直不肯轻易承认自己爱他们，所以我以为我在恨。如果他们能看见我心里所想，是不是立即会气晕过去。可他们难道就没有看到我的努力，看到我为了讨他们的欢心，是怎样努力地做好，看到我为了这份努力而倍受折磨的心。
可是在他们眼里，我始终不是个乖孩子。知道这一点，是去年冬天去天津，姑姑告诉我，母亲曾在她面前，大谈我曾经的叛逆与倔强，细数我当年的出格与荒唐。我当时没说话。心里却慢慢地绝望了。任何痛，在这种绝望面前都变得渺小了。是的是的，我承认，是我做得不好。我十四岁那年开始跟男生约会，却一直自欺欺人地说，那时候的我们不懂爱情；十五岁学会抽烟，偷父亲的烟抽，在人前，却总是虚伪地说被动吸烟是如何如何地不好；二十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了一阵后说分手了，其实私底下仍然有联络。一直到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才彻底结束了那个时代，从此开辟了另一个时代。但是二十二岁以后，到现在的八年时间里，我始终在努力，只是他们没有发现，或者说，根本无心发现。他们所记得的，仍然是我当年的不乖。我是做过很多不讨喜的事，可我以为，它们早就过去了，早就被风吹散了。在我快要遗忘的时候，却原来一直记在他们的心里。在他人面前，那些伤疤再次被触碰，揭开，流血。
而最让人悲伤的是，经历了这次争执以后，所有的一切又将回到原点。我以前的努力全部白费。我终于又成为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不孝的女儿--只因为一次冲动。我到底又该花多长的时间，多久的精力，才能扭转这种局面，改变这种糟糕的状态。不管怎么努力，我始终是个不孝女。这种想法让人肝肠寸断。他们的心灵，可能是我一辈子再也无法逾越的高山，可能永远也无法到达的顶点。
这是一个奇怪的寒冷的春夜。下着雨。仿佛也是为了渲染气氛。儿子已经睡着了，六岁的小孩子，还不懂心痛是什么。它是人类最隐秘，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之一。也许这个世界上，儿子才是最需要我，最依赖我的人。我却常常因为一点小错而责骂他。无论是什么角色，父母的女儿，儿子的母亲，我都很失败。但我始终没有放弃过努力。我不想在自己临终前才承认自己其实是那样爱着他们。尽管承认这点让我倍感困难。上天曾经给过我很多次机会，让我做好，而我一直没有好好把握。如果还有那么一个机会，我会承认，我爱他们。如果一定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我希望，那将是，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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