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大山很美,但山路难爬。
杨正格从来没有到过如此连绵而险峻的大山。她驱车离开县城,只走了半个来小时,就开始在新开不久的盘山公路上七弯八拐地往上慢慢爬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却总是顺着路在那里绕来绕去,实际上并没有走出去多远。
这时,她来到了一座水库跟前。水库大坝不是很长,但很高,看上去有点雄伟。那是当年苏联援建的一座水电站,发电机组全部安装在大坝的肚子里,一直到现在还运转得很好,并且早已并入国家电网,发的电可以满足附近几个县的需要。这个水电站一直都是一道风景,这些年来,前来参观的远近游人不少,不过,并不具备条件也还没有开发为旅游景点。在这里,得弃车乘船,才能继续往山里走。
杨正格在水电站的大坝旁等到了足够需要乘船进山的人后,一条被漆成红顶黄体的机划船才欢快地启动发动机,轻快地划开澄澈的碧水,一溜烟地往大山深处钻去。坐在机划船上,两岸青山,相对而来,像两列素装的处子,不断地把船引入神秘的山水画图之中……
不知不觉,行驶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船就靠岸了。杨正格下船之后,再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继续前行。
这条小河就像一条飘带,远远地就能望见它悬挂在高高的山顶上,而当你沿着河边同样蜿蜒地从山上飘下来的小路爬到刚才还遥遥地望到的那个系着“飘带”的地方时,这条“飘带”却又被远远地挂到了更高的山上。当你鼓足勇气,下定决心,继续朝着那个更高的地方攀爬时,往往就会碰到各种意想不到的考验。一会儿,你必须从这边的山上跨到对面的山上去,而两山之间只有几根粗大的缆索咬着一些零零落落,稀稀松松的木板,当你抓着缆索战战兢兢地踏着一块一块木板前行时,却心惊肉跳地发现,那条“飘带”正在自己的脚下一漂而下……一会儿,你必须抓住倒悬在岩壁上的藤梯往上爬,爬着,爬着,回头一看,发现身下那些像碧波一样一直滚到天边的群山都不见了,甚至,连刚刚还紧跟在后一起往上攀爬的人也不见了,都一起被飘过来的白云给遮住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青天之下,立足于白云之上。
杨正格,一阵欣喜,到了。
这里,就是民办老师的家,不,他的学校,也不,应该说,是他的学校,他的家。
宋心元就在这个既是学校也是他家的村小教了30多年书。当初他每个月只能领到几块钱的补贴,到后来每月十几块、几十块,现在他每月有660块的工资。
学校只有十几个孩子,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有。最小的5岁,最大的14岁多了。大一点的孩子来上学时,往往会背着还远没有到上学年龄而在家无人看管的弟弟妹妹来学校。所以,学校里每天都洋溢着学生们的读书声,也夹杂着他们的弟弟妹妹们的哭闹声。宋心元在为自己的学生上课的同时,还要照看那些不久也要成为自己学生的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包括中午为他们一个一个热饭,把他们放到自己的床上睡觉,常常就把床给尿湿了。实际上,他的学校等于还开办了幼儿园和学前班。
由于学校一直只有一位老师,宋心元必须包揽所有一到六年级学生的全部各种课程。他几十年如一日,天天轮轴转。白天,轮番给各个不同年级的学生讲授各种不同的课程;晚上,得认真地备课,仔细地批改学生的各种作业。宋心元,把这些孩子视为大山的希望,也是自己的希望,尽管只有十几个孩子,尽管就他一位老师,但他严格地按照教育部颁发的教学大纲一丝不苟地开展教学,只有一个目的,一定要尽可能地让孩子们打好学习基础以顺利升上中学,然后,才有可能升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走出千年的大山,走向外面博大的世界。
长期以来,宋心元老师实际上是一个人在支撑着一个学校,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和杨正格拉家常。当杨正格表达过自己的来意后,宋心元老师拍拍自己身上的粉笔灰,然后淡淡地一笑。他首先坦白地告诉杨正格,自己曾经在文革中被打成过现行反革命分子,挨过斗,还跪过烧砖,游过乡。
当年,学校没有课本,宋心元在教学生认字时都是教他们革命口号。可是,一个学生在抄写生词时,竟然把两个人的名字正好给写反了,因为他俩曾经都是家喻户晓的主席,只一字之差,三岁伢儿也都叫顺了嘴,可是,哪知道,一夜之间,却一个万岁,一个被打倒,这一下,把刚刚开始学认字学写字的孩子给搞糊涂了,结果,嘴里念着,手上写着,不知不觉就给写反了。神使鬼差的是,不巧就有一个公社下来搞检查的干部到那孩子家吃派饭。公社干部饭后要去上厕所,就到处找纸。当时山里人还是用竹片或者木皮擦屁股,而公社干部一般都是用报纸擦屁股,那时乡下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专门用来擦屁股的叫手纸的东西。找来找去,那孩子家里连一个纸屑都没有,因为山里人对文字有一种崇敬心理,凡是见到上面有字的纸都会捡起来放到自己头上顶一下,然后把它塞到墙缝里。内急的公社干部找不着纸,却发现灶台上放着孩子的生词本,于是偷偷地撕下一页,就溜到后面的茅房里去了。那个公社干部蹲在茅坑上,边拉屎边看那孩子写的生词,突然大叫,“反了!”屁股也没擦,提上裤子,就举着那张纸冲出来,向上面报告自己发现了反动标语,发现了现行反革命活动。上面如临大敌,立即派了很多人挎着枪打着火把连夜赶进山来,抓现行反革命分子。那孩子,还不知道哪里刮风哪里下雨就被抓起来了。随即,把孩子的父母,还有孩子的老师也一起抓起来游乡批斗。宋心元和孩子的父母陪着孩子跪在坚硬的烧砖上接受批斗,看到无辜孩子那稚嫩的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还被迫跪在那里没日没夜地不停地低头认罪,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宋心元的心一阵酸楚。他站起来说,“孩子小,还不懂事,放过他吧!我作为老师,我负全部责任!”公社干部顿时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喝道,“宋心元,你这个现行反革命,认罪啦!”然后,就抓着他十里八乡地去游斗。
游乡批斗,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山里人最看重自己的清白,而且总是爱“把丑话说在前头”。宋心元在自己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出嫁时,首先就把自己曾经被游乡批斗的事告诉前来提亲的亲家。好在,那两个亲家都是乡下人,其中一个还是同乡,当年就亲眼目睹了自己那档子事,所以,并不认为宋心元高攀了自己,反倒对他格外崇敬。
宋心元也表示,老的一些儿女婚嫁的俗套倒是不必拘泥了,不过,年轻人的事就是年轻人的事,只要他们自己不太过算计,大人就不用去计较,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杨正格就是在文革中出生的,她本名杨正革,后来,碰到一个机会,凡是叫“卫革”、“伟革”、“永革”这种名字的人可以到派出所去更名,她才改名为“正格”。所以,她尽管一生下来就被打上文革的深深烙印,但具体对文革知道的不是太多,而宋心元老师的遭遇给她的内心带来一种强烈的冲击。
清晨,因为昨晚下过雨,宋心元担心路滑又到各个危险路段去接来孩子们,然后,像往常一样把他们召集到小小的操场上,一起唱国歌、升国旗。孩子们满怀激情地唱着国歌,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慢慢升起的国旗,高高地举起右手,一直举过自己的头顶,举向高高的蓝天。
宋心元和孩子们一起站在晨曦里,抬起银发飘动的头,凝视着鲜红的国旗升上高高的旗杆,在朝阳中迎风飘扬。
杨正格望着远处苍茫无边的大山,想到冰心曾经说,“雨后的青山就如泪洗过的良心”,而眼前这位清癯高瘦而身子单薄,并且脊背已有些佝偻的白发老人,不正是良心的守护神么!
杨正格辞别宋心元老师后,就下山,回家,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并汇报给了哥哥和嫂子。
仇虹芸听着,好像是在听一个远方的故事,同时,又在思忖,难道自己真会因为孩子的一桩婚事而走进那个故事中去?
杨正伟沉默良久之后,叹道:“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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