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偶札(十)
快乐之谜
苏东坡生活在惶恐不安,抑郁寡欢的宋朝,不幸文名很大,加之又是个遇到不顺眼的事情便“如蝇在食,吐之乃已”的性子,因此遭到的打击就比谁都多,可是他却总是在那里乐呵呵的。说一件事罢,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他在政治以及人性的倾轧中因诗获罪,惹出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于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打入御史台监狱,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才侥幸获释,被谪往湖北黄州居住。他在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赴黄州过春风岭时却写出了两首清新豪健、愁郁却不失欢乐的咏梅诗。其一,“春来幽谷水潺潺,的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风雪度关山。”其二,“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在冤狱中一个被关押了四、五个月放出来才二十天而且正颠沛在谪居路上的人竟能写出如此豁达甚至还杂有几分调皮的诗来,真不愧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才子”。
但是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苏东坡这鲜明的个性永远是一个谜。我每接触到与他有关的材料便时常被他那超乎寻常的乐观情调所感染,但是我又总觉得他那份乐观多少缺乏点来由,不禁要问:他在有些时候怎么就乐得起来呢?人们往往用遗传因素来解释这个谜。是的,苏东坡的祖父苏序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头,在四川西部被都江堰灌溉得四季肥沃的平原上过着十分优裕闲适的生活,整天大吃大喝大唱大笑,看到有人没有饭吃就开仓放谷;讨厌庙公敛财就冲进神庙把神像给砸个稀巴烂;接到儿子(苏东坡的二伯)考中进士的喜讯则高兴得把一大块正拿在手上啃着的牛肉和送来的官服官帽裹在一起,骑上驴子就进城。苏东坡的父亲苏洵,二十七岁才开始认真读书,当按习俗反嫁给妻子娘家的女儿(苏东坡的姐姐)在婆家大概是受虐夭亡后,他立即愤然与有权有势的岳父家断绝一切往来;当他进京赶考落榜后就再也不思功名,即使后来因两个儿子(苏轼、苏辙)双双考中而皇帝也知道了他的才华便多次授予他官职,只不过要求他去参加一下考试时,他情愿不做官也不去赴什么考,后来只做了一个不须经过任何考试的校书郎。苏东坡自己则正是一方面只要遇到不顺眼的事就要一吐为快,光明磊落,豁达无私,为反映民间疾苦,不断上书奏表,还作诗词针砭时弊,触犯政要权贵,屡遭迫害。另一方面又充满自信,热爱生活,贬到惠州,他觉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贬到琼州,他又想“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你看,这不正是那一脉相传的生命智慧和活力在苏东坡身上开出的奇花异果?完全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遗传基因发挥作用,就不会有这样一个性格鲜明的苏东坡,我们那灿烂的文化星河中就少了一颗最亮的星。感谢西川的水土,感谢苏氏家族的血脉,为我们孕育出了这位乐天才子。
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我觉得最重要最根本的还是苏东坡这个人一生豁达、耿直,在宦海沉浮、人性倾轧中,始终保持着自己坦坦荡荡的君子风度,无私无怨也无悔。我们都不会忘记,就在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捕并在一片喊杀声中关押了一百三十多天后的一个深夜,宋神宗为了拿定杀与不杀的主意,密遣两名内侍潜入狱中探看东坡的动静,只见他酣然大睡,鼻息如雷。神宗遂云:“朕就知东坡心中无事。”便免了他的死罪。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心底无私天地宽”的苏东坡面对各种小人的无耻陷害、挤压和因此遭到的怨屈、贬谪,当然付诸一笑。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不乐呢。如果我们也能象苏东坡一样为人处世,刚正不阿,光明磊落,我们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乐天派。
1994-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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