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什么时候她发现窗前的那棵老树变得那样衰败，那纹理如刀刻的皱纹写满树身，越向下越密实，特别是那结疤的地方，树皮被拱起如一个个小坟包，埋葬了它许多美好的回忆，能看到树干黄色的肌肤，那里流出了黄色的粘液，夹杂着不知名的虫子的尸体和粪便，还有那不知疲倦的小蚂蚁上下忙碌着，它现在只能回忆往事了，想到伤心处，流下了黄色的浊泪。那结疤的地方，每经历一次伤害都结筑起厚厚的屏障，以至后来，那满是结疤的地方再也舒展不开笑脸，犹如一个愁苦的人长久不笑，连笑都不会了。

它老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自己就变得这样衰老了，枝繁叶茂时，它每天早早就被鸟儿的啁啾声搅了自己的美梦，好长时间自己都在懊恼，为什么好梦由来最易醒？它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身上第一道伤疤是那个孤苦的女孩刻上去的，她没有父亲，妈妈就编了个故事哄她，等她长得有门前这棵小树高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小女孩还太小就在树上做了个记号，那个记号是她踮起脚尖用力刻上去的，虽说当时它有种撕裂般的感觉，可看到女孩母亲脸上愁苦的泪水它忍住了。

从那以后，小女孩每天都到树下量量自己的身高，可怎么长也长不过小树，它每天晚上还是注视她母女窗上透出温暖的光，数不清有多次它看见窗户上映出女孩母亲晃动的影子，那是她在哄小女孩睡觉，之后就是她定定地坐在那不动，任凭雨打芭蕉，那沙沙声如蚕吞噬她的心。

过了多年女孩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她父亲还是没回来，可女孩的脚步却轻盈了许多，只到有一天它看见一位高大的男孩护送女孩回来，他们像是一幅和谐的青春水墨画，女孩无暇顾及老树，整天像燕子一样飞进飞出，不时把银铃般的笑声丢给老树，老树也抖落满身的疲倦，沙沙的叶子声中写满了诚挚的祝福。

很快女孩就谈婚论嫁了，结婚那天女孩穿了件鲜红的旗袍挽着男孩的臂膀走出了小院，她高兴的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那秀丽的容颜、挺拔的身材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女孩的母亲站在老树下目送他们远去，只到看不见那红色的影子，眼中有种酸胀的感觉，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老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看见女孩母亲的头上又添了些许白发，许是激动、许是不舍，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蚯蚓蠕动着，索性趴在树上痛快地哭了个够，奇怪她的眼泪全被风干了，像个干瘪的磨菇，当年的她也是如花般的娇艳。

女孩的母亲常坐在树下发呆，脚边趴着猫儿、狗儿，不时传来它们的打闹声，老树的根被蛀了个很大很深的洞，猫儿、狗儿晚上常依偎在洞里却也相安无事，她浑浊的眼睛有些吃力地转动着，有时笑一下，有时又摇摇头，夕阳西下时，猫和狗在她腿边蹭来蹭去，特别是那老猫更是弯下了腰等着主人慈爱的抚摸，然后温顺地躺倒在她的脚边，眯起双眼享受着冬日的阳光，还能听到它的呼噜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还是最喜欢夏天,虽说炎热，烦躁,但她的心却如止水，她常把衣服拿出来晒,有件衣服是压箱底的。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捧起那件大红丝绸上衣，抚摸着那细腻的纹理，那粗糙的手心，,时常刮毛那些丝线，那颜色也有些褪了，她有时也会偷偷地穿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那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秀发，如今已是全部花白，像秋日的芦苇，随风飘摇，好想抓住点什么，但又如秋千似的悠来晃去，使她始终不敢伸出手去。

女儿还是定期的打电话，汇钱过来，一听到那清脆的铃声，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小跑着去接电话，然后是小心地询问女儿的近况，女儿总是忙，放下电话后，她还拿着话筒呆楞楞地听着那嘟嘟声响了好久才放下电话，她多么希望女儿能抽空回来看看她呀，那小小的电话线连着她数不清的牵挂。

她也是近期才发现老树也渐入老境，那春天勃勃生机没能带给它以新绿，那干枯的枝条在春雨的浸润下更显灰败，那千疮百孔的树洞像深陷的眼窝准备随时闭上，不时落下一片叶子，吓得鸟儿哇的一声，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她的小凳子还在那儿，她每天依旧还是要去坐一坐的。

有一天她坐在那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梦见她那早逝的丈夫，可爱的女儿，还有她的老猫，老狗。

一个深秋的午后女儿回来打开院门惊呆了，母亲的身上已落满了树叶，不时还有新的落叶在秋风的驱逐下，急忙掉下来。风也凑热闹似的把远处的叶子赶过来堆到母亲的脸上、身上。那光秃秃的树枝像长出的一条条僵硬的鞭子，抽打她的良心，那满地的落叶上面虫蛀的孔洞像一双双怨恨的眼，一张张刻薄的嘴，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她被绊倒了，扒开一看那是老猫老狗的尸体，一点也没变硬，想是它们临终前一定是得到过母亲无尽的爱抚，从那以后她的梦中常出现那一幅画面：＂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还有那空了的鸟巢，泪水常沾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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