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雨的江南,如没穿过旗袍的女子一样。
五月六日
站台上,湿漉漉的,天像块铁,沉甸甸的坠在头顶。
牛毛细雨中,挤出人流,急匆匆的坐10路,到南京东站,赶三点的江都大客。天穹下,细雨中,天越暗,雨越绸。青草的青色,浸湿了一路,两旁的白墙,灰瓦,楚楚的在眼前过。
两小时后,到了当年楚霸王临江而建的都。
扬州江都的风,在五月的傍晚,是最惬意的。细雨在你急促中急促,在你消闲时消失。满街的电动车,以摩托车的速度,自行车的骨架,在身边风驰电掣的过。
一早,被密集的鸟鸣拽醒,转眼鸟鸣又被雨落树叶声淹没。
没等洗脸,就被实验员押着去了现场,看得出他很着急。一路,雨粘着你,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痒痒的,轻触着你,时急时缓,明明在眼前没了,转眼又在身后滴答。
江北的绿,刚刚初生,这儿早已熟得往下坠着,
他点菜时,有个习惯,拿起菜谱,从头到尾的先念一遍,越念越快,一遍后,回手取了便签,刷,刷,刷,边问着我,边写着,然后甩给老板娘。要了壶茶,不喝,却把筷子,勺都放进茶杯里泡着,边搅着,边跟我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当地话。只是应酬的嗯,啊的点头,摇头着。然后,就是一手捧着手机,一手捧着脸,菜没上,姿势不变。
一会,他刚刚结婚四个月的老婆也来了,给我盛饭时,才仔细看了一眼,瘦弱的身子,单单的眼皮,薄薄的唇边那颗痣,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点记忆。那么久的事,忽的挤满了空空的心里。
又是清晨,又是一声紧着一声的鸟声,没了雨声,心变得轻松地走向窗,没等走近,雨声又塞满了窗。就这样,在阳光里,毫无章法的停,随心所欲的下。
这的主任,小巧身材,发少但整齐,掩饰着头顶。头发亮,烟头亮,鞋尖亮,见主管过来,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见他把手伸向主任的颈部,正了正不歪的领带,一脸的小心翼翼。
签完单子,急不可待的逃了出来。
五月十三
泰州到南京的车上,阳光象玩性正浓的孩子,一会在眼里跳跃,一会消失在眼外。
这是草舞花扬的季节,是短裙太长的季节,是遮阳伞盛开的季节。
赤壁那把火的赢家,在这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的地,用石头建了城。十朝的都,南朝的寺,官话的源头,在烟雨中繁华至今。
南京站对面就是玄武湖,阳光泻在湖面,晒在背后,转眼就已灼热,而湖边的一对对告别的,相聚的,竟如此的耐高温,仍粘在一起相互地取暖。
长乐路下,秦淮河旁的夫子庙,早就没了宋时的味道,像个卖衣的杂市。灯红酒绿中,再也看不到那时的灯影,喧闹沸腾的秦淮上,再也听不到那时的桨声。
南朝不只留下了烟雨中的寺,还留下了舌尖上的鸭,在回味馆,吃了份鸭血粉丝,没感觉,只是饱了肚子。
黄包车夫的铜铃,在静静的水色中浮动,无忧的麻雀,落在岸边石桌上,与你抢着小笼的包,鸭血的粉。
落日,华灯,水色。昏暗中,坐在对面的那个老外,三瓶啤酒已尽了二瓶,一支烟在指间燃,想是乏了,单反扔在街桌上,褶褶的地图遮着半盒的烟。
这是单反泛滥的季节,半大的女的,青涩的男的,都在胸前挂着,咔咔的按着,朝着天,朝着地,伸着胳膊,扭着屁股,仰着腰,闭着一只眼,眯着一只眼,千势百态的,费尽心思的留着自己的青春。
缓缓的走在街上,等着日落,等着夜色。
午夜去杭州的车,还早。踏着鹅卵石,站在玄武湖的夜色里,湖对面霓红灯艳,染着无声的河面。岸边星闪般落着,叠着几块大石,找了一块,脱了缚了一天的鞋,盘腿坐在石上,白天的灼热早已被湖色浸得轻凉。一旁默默的青年,轻声吹着没合音的口琴,悠扬中乱着星光,几只蚂蚁在纸上闻着墨香,又上了手指,痒着心里的事,一剪弯月在湖的另一边,寂静的挂着,比喧闹的秦淮多了份亲近,
情侣们在岸边,掩着耳,营造着自己的方寸间。吹萧的小贩,挑着担子,在方寸外呢喃的穿行。
就着夜,在被风舞的纸上,凭着感觉记着感觉。
五月十五
阳光里,微亮的细雨,散在车窗上。从未淋过这么细的雨。
对面是个白裙过膝的女子,一束发,黑色的发结,缠在发梢。低着头,颈上绕着一根黑色的绳饰,看着手机,黑色的包,象条精致的围裙,剪纸般贴在她细细的腰间,透明的丝袜,裹着脚,白色的高跟,鞋面几排孔,露出涂着色的指甲。
周围,静了。发现雨停了。一念才落,发现又下了。
杭州是车让人,人可以在路上横晃,车象跟班的,在旁等着,待你悠达的走过,才再次启动。偏偏我不知道,跟一姐在马路上相住了,她在车里痴痴的瞅着我,我在车外惑惑的等着她过,就这样,眉来眼去了半天,两人,谁都没动窝。若不是电话催着,能相到中午,把秀色当饭吃了。
楼外楼,龙井的虾、西湖的鱼、叫化的鸡,怕撑得下不来楼,一个人没敢上,知味观的东坡肉却还装得下肚,一碟包子皮,裹着肥肥的一块,一口下去,眼镜上嘣的都是油,也来不及擦,只顾着往嘴里填着。
九里的皇城,十里的天街。
一个人,在吴越的梦里驻足,在南宋的天堂里行走,总是下意识的,最好的味道只远远的闻,最好的景色只远远的看。
西子,秦时那个,钱塘相连的内海湾。元时那个,歌舞升平的销金锅。
湖水象缎素织的绸子,阳光穿在里面,一婀一娜中,一笑一颦时,若离的眼,诱着你,近了,寻不到,远了,又睁开,忧忧的看着你。一船的美女游客,发情般,人仰马翻的争着去留影,任她千姿百媚,与那座湖,总是格格不入。
堤边曲径幽幽,追逐的松鼠在布满绿苔的树干上,会忽的停下来,藏在树后,露着露珠似的眼,盯着你走近。再走远,像是认出了前世的你。当你忍不住,走近,它却又消失在树上。青色的鸟会舞着翅,在手间掠过。乱着湖面,向着湖心三潭的空月,飞去又飞回。几只木舟在岸边随着湖水在悠悠地摇。
鸟缠着船,船缠着湖,湖缠着天。
西湖湖底的泥,苏轼眼里的愁,乾隆笔下的字,有了这六条柳如烟的苏堤。有了这两岸柳如烟的春晓。
西子的眉月,在烟柳的堤,风中的荷,秋色的月,雪掩的桥,柳间的莺,游花的鱼,夕照的塔,云上的峰里,躲了又躲。
唯有,济颠的寺,南屏的钟,混了小日本的声,乍听乍不顺耳。
总以为,断桥会走不到对面,长桥会走不到尽头,孤山会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影。
总以为,塔倒了,她就再也不在了。
有白沙,有唐诗,有刺史,有了那一层垂柳,一层桃的白堤。堤上的白沙早已寻不到,绿的柳,红的桃还在不停的绽开。
西泠的小小,断桥的白蛇,长桥的梁祝,躲在西子里,只有躲在西子里。
雨总是想来的样子,迟迟的让你等。
五点多,在断桥下了车,坐在湖边的木椅上,等着西湖的夜。
雨,如约不至,雾,却不约而至。一笔淡的,一笔浓的,涂在天上,涂在湖上。
远的忧暗。点点的船,在远远的六桥烟柳旁,如墨的点,露出雾外,又消在雾里。湖边,柳的影,像剪的纸,沉沉的映在湖面。
近的明亮。在咫尺,能闻到,能摸到,身边的树叶,象片玉,通透的,能数清。
一明一暗间,湖在眼里迷离。
臂上一痒,雨就来了,湿了头发,才恍忽的想起打开伞。木椅上,一个人,一把伞,一个湖。雨湿了雾,象件薄薄的衣,褪在湖里,挂在枝头。
把伞倾在木椅上,遮着行囊。仰着脸,等着雨落。丝丝滑滑,由着她落在发间,落在脸上,落在嘴里,刚刚有了感觉,却没了踪迹,落寞地收了伞,还没放下,疏疏的,她又来,张开伞,她又走。就这样,伞在身边,开了再谢,谢了又开。你不会急,不会恼,只是静静的,由着她闹。
雨迟迟不走,夜迟迟不来。等不及的那轮月,在湖上,在雨中,悄悄的升。一滴,映着一个弯月,铺满了湖面。
夜抱着西子,天上的星都掉在湖里,一颗,一颗,不断的落。躺在码头的夹板上,枕着断桥的影,身下,就是那湖,若翻身,就能拥到她,垂下手,就能摸到她。
湖在夜里,我在湖里。
五月十六
漫天的芦花遮着巷样的水道,长满青苔的石子路,落满了秋雪般的叶,隔着一段石路,就有一个青石板搭在懒懒的,缓缓的流水上。踩在上面,心随着水色在芦花中舞。
摇橹船上,青衣的渔女,轻笑着滑过。一行水痕在船后,象花样的开。晨起的鸟,一对对,缠着颈,继着没完的缠绵。藏着太阳的露珠,在竹丛中暖暖的笑。几声轻鸣,在水深处,在芦深处,引着你的思绪。
河渚街的曲子,深潭口的龙舟,秋雪庵的芦絮,不曾听说
这船,从此就不会再被人坐着飘在西渓里,从此就会被人看着飘在西渓里。
还没等走进镇子,细雨便急急的挤了进去,天空像件被浸湿了的,蓝印白花的长裙,裹着水样柔弱的乌镇。细细的伞骨撑着薄薄的伞面,一朵连着一朵,在窄窄的里弄里,满是一张张盛开的伞,水乡在伞里。
石板的小巷,枕水的人家。
水边的柳像湖的笔,在水面涂着杭白的菊,清水青瓦中,或浓或淡。半掩的木门,几缕烟草味,在数不清的皱纹上一点点的散,屋角的纺车,晨风里,摇来摇去,织着那寸锦寸金的乌锦。古色的雕花窗里,摆着诱人的,熏豆荼的菊,花窠羊的肉,卤了不知几年的豆干,还有白米、白面、白水酿的只有四度,微微甜,微微醉的三白酒。醇厚着这石板的巷子。
洗染坊里,高高的竹架上,挂着一块块青兰的布,细碎的兰花在天空与雨珠轻轻的吻。叙昌园里,这一碟,那一碟,乱着舌尖上的最爱。百床馆里,几进几出,大若院落的那张望不着里的床。织绘着这水里的人家。
船在水里,了无痕迹的划,人在巷里,了无痕迹的走,过了木砌的窗,过了石堆的桥。
夜色,在最窄的一条巷子里,薄如皮的青石板上映着雨水柔柔的光色,延到尽头,那有一场相遇,等着久久不到的我。
春秋的水,唐宋的镇,明清的屋,夜里的越角人家,像本线装的书,藏在深深浅浅的石弄里。米行埭、灯烛街、油车弄、柴炭弄、石皮弄,长长的,穿不透目光,窄窄的,穿不过心事。青石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轻脆的回声,绕着你,一步一声,一声一绕。
河上是桥,河边是街,河弯弯,街也弯弯,雨滴在街上的廊棚檐口,墨色的瓦,透明的雨,一滴滴的落,雨珠做的帘,在夜风里飘。
夜西塘,像谢了妆的女子,素颜的蜷在椅上。轻皱着眉,瞅着木格的窗,等着谁的影会掠过,她素素的眼。
三月的最后一天,门票贵得象打劫,等一天?听着窗外的滴答,手忽的点了一下订单。想,雨中的烟花三月,才是扬州。等不及腰缠万贯,等不及青涩变成无赖,骑鹤就别指望了,搭了趟公交上路了。
雨滴挂在车窗上,耳里,卖票的吴侬软语,眼里,一路的烟雨空朦。不时的用手擦着车窗上升起的雾,一遍遍,窗上的掌印,擦了又来,扬州在那掌印间,忽隐忽现。
车窗外,各色的雨披,各式的雨伞,在绿荫下流动。梅雨如帘,佳人如织,控制着自己,只能动心,不能动手。
在淮左的大都,竹西的亭楼里,找着唐诗宋词里,二分明月下的那廿十四桥,一枝玉箫上的那楚楚扬州。
满城的柳,藏着那座瘦瘦的湖,旗袍上最诱人的那道弧线。
湖上舞着白白柳絮,湖边摇着青青柳枝。一路的湿湿青草味。那股涩涩,只在童话里才闻得到。赐了姓的柳,千年来,在那,只一种风姿,再没改过,绝了种的花,千年来,在那,只一种颜色,再没开过。两种痴情,两种相守。
取西湖的一角,金山的半点,筑了这月下的绿扬城郭,大虹桥上的衣和香,五亭桥上的风和铃,廿十四桥上的箫和色,四桥烟雨亭上的烟和雨。诱人的不只景色,还有女色。开了一条河,造了一座塔的天子,手抚楚腰,赢得薄名的小杜,三分明月,二分无赖的徐凝。在这乱着心情。
一条城外的护城河,却成了含盐量最高的如幻如梦的瘦西湖。当年那些挥金如盐的盐商已不知轮回到哪了,唯有这亭为骨,水为魂,柳为眉的一湖烟花,不离不弃着,扬州。
个园不大。
白墙上,青瓦下,映着零乱的每棵都是三枚叶的竹。一排石砌的漏窗,一个窗,一幅景,里面摇曳着嘉庆年,那青青的色。
绿笋的石,叠了雨后的春,太湖的石,叠了艳阳的夏,黄山的石,叠了舞叶的秋。宣城的石,叠了雪色的冬,四季咫尺间,春雨照着艳阳,秋叶舞着雪色。
柔的竹叶,硬的石头。在每个拐角里,没了惊诧,只有如故。
出了园子的东门,就是东关老街,谢馥春的香粉,源泰祥的糖坊,恒泰祥的颜色店,老街早已有了新颜。不远处,就是何园。
何园不小。
乾隆时的古园,光绪时的何园,石涛的片石山,晚清的第一园。
在数不清的深深曲曲的长廊,随着何家小姐长长的长裙,短短的短发,在窄窄的天空下,在一弯一弯的亭檐,一间一间的窗棂前,穿行。楠木的厅,船样的厅,蝴蝶的厅,半月的厅,水心的厅,在水中,在石间,时隐时现。
明末的皇子,清初的和尚。一峰耸,万石错,坐不得江山,却叠得了江山。
汪氏小苑,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青涩的女子,在背着小苑的解说词。
门楼不雕饰,墙面不粉饰,院子里却玲珑精致。里弄狭窄,一屋连着一屋,木雕,石雕,砖雕,墙雕,单面的,双面的,透明的,在每一落眼处,都悄悄的现。或惊艳,或平淡。
仰着头,照着门口那朵盛开的木雕的花,一个女声从后面传来,是一个人吗?见我回头只看着她,不说话,溶在青砖青墙旁,素妆无饰的她,小声的说,我想拼个导游。
早上富春的肉包水是必吃的,晚上扬州的水包肉是必泡的。三把刀不挨个尝尝,会空落落的。来不及尝尝三刀中的脚刀,只好把急行军时弄坏的鞋,给修了,反正鞋挨着脚,就当修脚了。
从早到晚,按计划,按时间,完成行程。在文昌阁路口,指着马路中间象岗楼一样的白色的圆亭子,问路边上的志愿者女孩,这就是文昌阁?
在传说中的文昌阁转了一圈,没了方向。却一眼瞄上了三香碎金的扬州炒饭。这才感觉到肚子里的鼓声,脚脖子上的酸痛。
穿着黑底碎花的服务员,端上冒着热气的荷叶形托盘,上面装着,一大盘金灿灿的炒饭,一小碗清凉凉的汤水,听了很久的扬州三头的狮子头,就在里面?探着脑袋去看,只看见一团碎碎的紫菜,在碗底飘,忙叫回了她,指了指身后的菜单,这就是狮子头?她春花的笑着,像身上的那碎花般秀,手在碎花前花枝般地摇着:那不是,还没上。听了这句,才又安心的坐回窗前,没一会,碗多大,头就多大的狮子的头上桌了。一股肉香,一团饭香,把胃吊到了嗓子眼,低下头,抡起筷子,开工。没几分钟,除了筷子,应该是没啥能再进嘴的了。
六月二
懒懒地躺着,冲着窗发呆,享受着阳光,难得的不用拿伞,难得的明亮清静。
下了客车,那个穿旗袍的,妖娆的在眼前走,也弄不清是旗袍诱人,还是身材诱人,跟着走着,差点跟错了路。
到了南京站,取了票,想总得给清清这丫头带点东西。四处找着,不见一家看着放心掏钱的店,问了几个面善的,却东南西北的指了七八个方向,只好凭着感觉,在站前方圆十里范围内,找着。
二个半小时后,在举目无望时,每家玛,亲人般的出现了。狠狠的买了一堆,什么十三钗的糕点,秦淮的八绝,咸板的鸭,鹅油的酥、软香的糕,全弄了进去,
拎出了店,才觉得东西有点多,一点点的挪,见了绿柳居,要了两嘉兴的棕子,一碗淮北的面,才算缓了点精神头。
一觉到半夜,一觉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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