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土地走来，稳稳地栖在鲁西的黄土平原上，拥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村庄。

砖、石灰与黄土构成了农村的小院儿，住在院子里的是我与梧桐树。

小时候的我很淘气，自然也少不了挨打。挨打时我总是死死地抱着距我最近的一棵梧桐树，一声不吭。一直等大家稍稍消些气后，各自走开了，我才放开梧桐树，一边清理着指甲盖里的赭黑的树皮，一边看着从树上躺下来的两行混杂着泥土和蚂蚁的泪，却总能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后来奶奶说，我是木头，又倔又闷。

我们村的孩子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努力学习，等将来学业或事业有成，就可以离开农村，做城里人。家长也都盼着享些儿子或女儿的福，赶明儿也能到城里风光一把。如今，很多争气的孩子挤进了城里人的行列，当年血气方刚的男女青年们却已然耐不住等待，头发黑白相间稀疏地分布在黝黑的脑袋壳上，像是儿女们身上的条纹衫了。叔叔把老奶奶接进城里享福，不几天老奶奶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说城里的楼像云那么高，空气不好，住在上面提心吊胆不安生。老百姓总是与土地最亲近，耍在土地上，心里才踏实。村里的人都说老奶奶没福气，我也这么认为。

那一年的九月，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耳旁附和着或真或假的赞扬，我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出现在象牙塔的某条路上。

城里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干净，一辆轿车从油光的公路上飞驰而过，却没有掠起半点尘土。清脆的鸟鸣迎接每个晨际，夜市的霓虹使黑夜得以延长，在声与色的衔接中，我总能收获一些城市的雅静与激情。当我开始接受烈日下的短袖后坠着一个无用的帽子，接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冬天只穿着秋裤和舞裙，接受某些人花钱去流汗健身……我开始接受很多新奇的东西，即使不理解。也许这就是城里人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们大胆地去追求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并且以自我为中心，做自己世界中的一个威风的王。他们可以忽略耳旁忽闪的风，昂起个性的头，不偏不倚地走自己的路。而我，这个从乡下来的土娃娃，仅凭着一腔热血赤脚来到天堂，却忽地发现，自己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来到了期待已久的天空，却不知该如何展翅飞翔。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想念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想念路旁的臭水沟，想念扯着嗓子打鸣的公鸡，想念在夜里狂吠的小狗……那个遍布着家禽粪便的腥臭的小村落，那个在柔和夕阳中拉家常的喧闹的小村落，那个在秋天田地里摇曳丰收的殷实的小村落，才是我的根，是我化为一抔埆土时得以安息的地方。奶奶问我城里好不好，我说，我还是喜欢农村，奶奶说我就是一块木头，没出息。晚上的某个时刻，我笑醒在一片润湿里，我仿佛看见了月下枝头的那只麻雀膨胀成了一只高傲的雄鸡。

梦行走在云端的时候，我面朝黄土，将一滴泪滴落在屋檐下夜来香丛中的蝶蛹上，晕开一片黑黄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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