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醒来,是因为窗外“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好像金童老家的起早上街人。隔窗外望,晨光朦胧,不由想起夜接往事......
上世纪70年代后期,当时金童小学已经划归山观中心小学,教师们星期三都要去中心小学学习开会。不知因何,五六岁的我经常会到东横头供销社门口去等候迎接父母亲。当天色如黛,东横河水色迷离时,远远地听见步行回家的金童老师们的笑谈喧嚷声沿东横河缓缓而来。乡下的老师直爽,谈论课前课后学校趣事的大嗓门百米外就引人的耳朵,有时半里路(500米)左右的距离能听半个故事。我从而一知半解地知道了语文课上有故事、数学课上有圆规、体育课上赤脚跑步的事情。任老师后来是我三年纪的语文老师,那时就知他善能降住丑皮张(顽皮学生)。他的故事以侠义神仙居多,咪细的眼睛像常带醉意,经常是讲故事的他得意,听故事的人迷醉。
偷听到最有趣的故事是:“小洋鸡(指身材娇小)”式的刘老师(女)上课的老练。有一次午后第一节课,有个顽皮学生赤脚要进教室,刘老师叫住他问为什么赤脚?学生顽皮不答,刘边擦黑板边说:那你干脆点,把裤子也一起脱掉进来吧!学生哄堂。说到这里的老师们在横河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最大的是徐老师(女),她人高马大嗓音清脆,咯咯咯咯的笑声清晰连贯,仿佛从喉咙里一个一个地下着鸡蛋。
东横头一接到父母,我马上徐老师、王老师的叫起人来,老师们表扬:“小人真会叫人(懂礼貌)”,然后我在父母的搀携着下回家吃晚饭。
10岁时,一次到蒲鞋桥夜接好公。那是个和金童桥一样曾经繁华一时的8里外小镇。好公在供销社退休后留用上班,有位蒲鞋桥同事家造房子请同事们喝上梁酒,家里怕好公回家晚,关照我们5个小孩去接。当时的上梁酒是小孩们最喜欢的事情,既可吃着又可拿着(方糕馒头),还可热闹别相着。如果能早起来吃上梁团圆,还可以听见上梁大师傅说好话:脚踏楼梯步步高,生活节节芝麻高……然后还有抛方糕、馒头、糖果......我和弟弟堂弟们搭淘着出发,那天的月色真好,来回一路清朗。记得从东横河南向西出发,经过了大粮库、曹家村,一路上小伙伴们唧唧喳喳讲个不停,碰到过掮着矮凳赶电影看的一群人,互相嘲笑着:“回家告诉大家今天看的什么电影?”“看的是《英雄白跑路》”,“哈哈哈!”“唔,今天倒霉,河咯鬼赶浜斗,赶来赶去赶不着!”走过杨士桥时,碰到了夜间出来放竹笼抓黄鳝的人,那人好鬼,看见我们小孩结群就警惕十分,恐吓我们不要跟着他偷竹笼。东横河边上,隔几里路就有人在河滩边用虾篓捉螃蟹,把手电筒放在虾篓里,虾篓口朝河面,远远地等,就有螃蟹、螃蜞淅沥唆咯地吐着泡沫爬进来。等到数量足够,捉蟹人用浸了水的稻草绳子把螃蟹8只一拎地绑好,第二天就可卖相十足地摆到街上叫卖。可惜我们赶路,不然可以看上一夜。到了蒲鞋桥找到新房子人家,酒宴早散,一问,主人安全起见已经把好公安排到县城里去住了。于是我们放心地又是一路吹牛回来,走过曹家村一户人家,正放着从小熟悉的越剧《王老虎抢亲》里戚亚仙清晰糯圆的唱腔:官人啊......一腔十八湾,我们走出曹家村,她的一个腔还没有转完。仿佛一眨眼,我们走完了来回20里的路程,5个小孩走来竟然没有一点累意。
稍大后开始懂事,夜接的心情沉重起来。因为父亲挺身为舅公家房子事件犀利辩驳公社领导的事,碰到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环节时,把权的公社秘书说:这个人厉害,就是不要给他转。当时在山观金童地区小有才名的父亲在江阴地区的考试中名列第二,按理当转,但迷雾重重。这时,倔强的母亲说:“你的事情因我娘家事起,我就要帮你去上面跑和申诉”。
于是,印象最深、最令我们全家牵挂的夜接开始了。几乎是每个礼拜,在同事们的正义支持下,妈妈都会下午上完课就请假步行或乘轮船去十几里外的江阴县城。晚上七八点时,爸爸把我们两个安排吃完,有时他一个人去双牌杨士桥接,我们兄弟两就做着作业听窗外父母们的脚步声。也有时爸爸要在学校备课或有学生家长、同事来访,他就让我一直到西横头去接。夜色里的我沿着横河一直西走。平时怕鬼的我虽然已经10岁,听水声、看月下的树影子,都会联想到任文勇老师的神仙鬼怪里。但夜接的我,却很坚持地等待在杨士桥北堍。听过了一个个不熟悉的脚步声,经历了一个个陌生人的走过,也有好心人对小孩的关心问候。终于,妈妈消瘦的身子在河对面出现了。我隔河一喊,东横河水面上响起妈妈的应答。妈妈踏着略带硬朗的脚步声来了,拉着我的手,没有深情护犊,一径地就回家,边吃晚饭边讲起上访故事。善于表达的父母亲讲述当天成果象故事一样引人入胜,他们乐观向上,对帮助过自己的人充满感激之情,仗义直言的文教局朱菊英科长、背后撑腰的方剑虹校长……帮爸爸连夜捎来转正通知书的马德祥老师,父母亲都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话教育我,当时的家客人不断,都是来关心打听、帮助爸爸转正事的人,横郎响亮的问候讨论声震动着小屋。每一个进展,象说书人的环节一样,紧扣着大家的心。父母亲很少漏给我们心酸和痛苦,全家的气氛紧张团结而常有成果,我那一年左右的夜接都是秋天里的月色——清朗。
年小,经常参与夜接的我从来没有感到伤感、痛苦。直到我高中时,从妈妈偶尔一次辛酸的回忆中,才知道人生的不易。妈妈当时跑县进局,经常登堂直入。她后来说:当时不知道那里来的胆量和勇气。她善于沟通而大方善良,获得了接待领导的一次次理解。文教局先后三次下达指标给当时的山观中学。第一次的名额被挪给他人,第二次妈妈再奋力呈情,获得文教局仗义相助,等妈妈带着喜悦从江阴县步行20里跑到山观中学时,校领导说可惜又被分配掉,你们是否再去努力!妈妈一下瘫倒下来:文教局里没有我亲娘舅啊!你们好意思啊!第三次,还是文教局的仗义和坚持,指定名额给条件符合的父亲,才阿弥驮佛落了口气!马老师连夜送来转正名额时,父母们喜悦、同事们奔走庆祝!此后,夏夜的蚊帐里,刮风作冷的日子里,父母会经常念叨帮助过他们的每一个人,一大串的名单我至今记得。他们在回味幸福的来之不易,也在熏陶着我们正直坚韧的品性。他们感恩的表情让我深深记住:要勇于帮助人,一定要做能帮助别人的人!
我18、弟弟16岁时,我们分别到无锡、上海求学。我半月就可回家,只有弟弟半年才能回来。于是每次寒暑假或者国庆、元旦等重大节日时,爸爸每次都回和先行回家的我去江阴汽车站接弟弟,每人一辆永九牌自行车,刮风下雨也是兴致高昂。记得有次澄山路修路又逢大雨,我们两就从要塞中学旁转过去,自行车穿过半米深的积水“哗,哗”……
我们谈婚论嫁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夜接故事。
只是,心情清朗如秋月的夜接,只有和金童桥相连,才有。
多少次开汽车经过新城东(这是个多么冷漠而没有感情的地名),多想沿着东横河,踩着七歪八斜的老路,和晓虹等堂弟兄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山海经,穿过散发着青草味、土腥味的稻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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