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的欢喜。以此证明我还活着。------鲁迅
一
凌晨的时候。他听见窗外凄厉的一声拉长。像飞鸟掠过这个城市漆黑的上空。以为梦的觉醒。
他伸手沿着床的四处摸索。恍如身处四围一潭幽暗冰清的水池。身体蜷曲。指尖触到香烟,驱动五指关节紧紧抓住。点燃一支。看见火苗在香烟一端跳跃,在墙壁映出鬼魅的影子。他轻轻呼出气,火苗犹如受压般瞬间狂舞,然后熄灭。留下微弱火星灼烧烟草细碎声响。发出诡秘的笑。
他叫阿成。一个嗜烟如命的男人。三十一岁再次来到天津这个城市。这里雨水充沛,连日下雨,空气里微生物好似久经发酵,弥漫着发霉的气息。他喜欢穿一件意大利复古灰绿风衣。像那些攀爬在墙角的苔绿,整日躲在一个面积不足三十平米昏暗的阁楼。拉上厚重的窗帘,不见阳光。
如果试图分辨一个年龄跨越三十岁的人。无疑是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发生改变,好像事物在一种慢慢成长中逐渐破碎,当破碎到一定程度。虚空瓦解。直至消失。
这是安妮宝贝的话。那个神秘的女人,好似躲在墙角的苔绿。等待着黑暗的滋养,攀爬在这个世界的尽头。
任何新奇的事物他都不愿意接受,恍如隔世。白天的车水马龙,喧闹纷扰,好像强烈光线照射,使他内心慌乱。
很多时候,他经常是一个人呆在阁楼里,白天睡觉。晚上起床,打开电脑,在昏暗柔和的荧屏前。无休止地抽烟和打字,喝买来的咖啡。咖啡苦涩,这个世界开始变得清晰。犹如走进一方漆黑的小木屋,透过门缝,他可以望得很远,又可以自由地退后,这种感觉,是这狭小黑暗的阁楼所能给予的。
这个阁楼很早就建成。好像这个城市的标志。这里的许多建筑,都已经在时光中虚空瓦解得不见踪影,好像贴在墙壁的画,在一声剧烈的轰拉爆破中撕碎,掩埋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砖瓦
石砾中。
二
十年前,那时他二十一岁,从九江乘船到天津。背黑色的帆布包,坐了三天的轮船。很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轮船的栏杆边,看着天上大片大片的云在空中游移和倒退的江水在拼劲追逐,好像在看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只有这个时候,全身松弛,好像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可以通过自己控制。
第一次遇见燕的时候。她十七岁,穿一件粉红格子衬衫。米白色后跟高筒靴。两条乌黑的辫子很长很长,一直拖,一直拖,到了后背的地方。留海平齐,正好遮住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
她站在发廊的门口。彩色的霓虹下。发廊里唱着张学友的那首《李香兰》。他很熟悉的声音。那个女孩好像跳跃在这首歌清晰的旋律中。人来人往,喧闹纷哗,已经模糊不清。
他望着她,眼神孤寂,一脸冷漠。背着黑色的帆布包,一直完整地听完这首歌。然后收紧风衣,转身像飞鸟掠过,消失在黑暗中。
他回到预先订好的那间阁楼。老板告诉他,这里曾经死过一个女人。自杀在这间阁楼的浴室。还有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以最廉价的租金住进去。墙壁上挂着那个女人和她男人的结婚照。婚纱洁白,女人笑得很幸福,偎依在男人的怀里,在灰尘覆盖下依稀可见。他放下行李,脚步细碎,在红色木地板上印出心跳声响。
那晚,他没有睡。不停地抽烟,就那样坐在电脑面前。清晰地打下一行文字:
倘若死去的生命能够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看见自己当初幸福的笑。好像从前都是活在一种欺骗与逃避之中。无休无止地做着美满的梦。直到自杀的一刻,用光亮的水果刀从脖颈慢慢地,残忍地割下去的那一刻,鲜红的血犹犹如火莲在手臂中流淌,绽放,散发出最后的温度。她才算是从这虚空的世界中真正解脱。
三日之后,他在一家报社从事打字员的工作。白天整理收集来的稿件,晚上出稿。工作努力。这里,他认识的人很少,经常是透过办公楼的玻璃窗看见同事从身边穿过。他是一贯地冷漠,从外出回来的记者手里接过经采访初步整理的稿件,回到电脑前,喝咖啡,然后打字。
旁晚的时候,他坐出租车回到那间阁楼。看着玻璃窗外人穿梭在上面留下瞬间的影子。小孩,老人,站在路边的中年男人,发廊酒店出台的小姐。光怪陆离,形色各异。
回到阁楼。他脱去束在脖颈的领带,用力甩在角落。站在浴室很大很大的镜子前。将衣服一件一件解开,赤身裸体。他用手全身上下一阵抚摸,每寸肌肤开始松弛。躺在浴缸里,放满冷水,把头深深埋下去,埋下去。以一种自杀的姿势。他突然害起怕来,他似乎听到那个女人在冰清的水下召唤,婴儿饥啼。立刻冲破水池,蹲在墙角一阵阵喘气。那晚,照旧是点燃一支烟,在电脑上打下这样一行字:
死亡的时刻或许内心一片充实,尽管是走进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尽头,但那里有一种真实可触摸的感觉,好像万物的重建。
窗外,风起云落,黄叶飘摇,已有深秋之意。那个发廊仍旧响着熟悉的旋律-----《李香兰》。
灯红酒绿,似乎在等待这个世界的消亡。
他决意穿上风衣,去看看那个女孩。她十七岁。他二十一岁。然而瞳孔里流露的那份孤独与黑暗是不分年龄界限的。
来到发廊门口。看着燕。一遍遍听那首曲子。很久才问:“你每天晚上都放这首张学友的歌吗?这歌太悲伤了,你喜欢这首歌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点了点头。用手扶了扶黑色的眼镜框。
“先生,欢迎光临。”
走进发廊。紫红色的光打在他身上。老板娘是中年妇女,三十来岁。穿一件米白衬衫。发了福。
“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务?”她问。
他感到有些眩晕。开始一阵阵作呕。伫立在晦暗的发廊,整个世界开始变得模糊。那首歌还是以最缓慢的节奏唱着。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身上摸索。
“你是记者吗?”她又问。
“不是。我可能来错地方了。你们这儿是干什么的。那个站在发廊门口的女孩是谁,她叫什么名字?”他有些急切地问。
“她叫小燕。但是她。。。。。。你要是需要什么服务,我们这里什么都可以提供。”那个女人发出笑,望着他,在作最后的暗示。
老板娘带着他,穿过一条昏暗狭窄的通道。经过一间间房间门口。房间的门颜色惨白。上面残留秽物。是女子的血迹或是呕吐物已不得而知。
她把他带到一间很小的房间。只有简单的一张木板床,一套灰白色被子,破烂不堪。床下的垃圾,女人的胭脂盒,唇膏。用完的避孕套。关上门。周围一片寂静黑暗。
“我们这儿生意很好。今晚所有房间满客。这是小燕的房间。但是最近她来月经了,怕是伺候不了你。你先在这等一会。他们马上就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穿过昏暗狭长通道的时候,他开始变得迷糊不清。
他在床上坐了下来。四处环顾。在床沿发现一根笛子。棕黄色。釉迹剥落。一端裂缝明显。散发着浓烈胭脂香味。在笛子中间很清晰地刻着主人的名字:韩兵
他开始躁动。内心一片荒芜。房间外偶尔传出男人粗暴大骂声,女人惨烈的尖叫。在狭长通道回旋。他起身打开门想要走出房间。看见对面房间在一阵剧烈的关门声中走出那个男子。他对着女人狠狠地骂了一句,吐出一口唾沫,扬长离开。房间里光线像洪水朝外面蔓延。血红色的光线。女人躺在床上。全身赤裸。用破烂灰白棉被简单覆盖。头发润湿。像黑藻垂在胸前。她叫宸。一个二十岁的女孩。
老板告诉他的时候。宸的高潮开始褪去。一阵阵抽搐。全身瘫软。迷糊睡去。蜷缩成一团。
老板粗暴拉开宸的被子。宸来不及穿衣。赤裸着身子蹲在床上。对他笑。宸的眼睛深邃。发出幽蓝的光。
老板离开后。宸开始穿衣服。对他说:“可以让我休息会吗?我实在很累了。”她突然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他站在一旁。无所作为。
“可以帮我接杯水吗?”宸说。以一种恳求的眼光看着他。指着旁边水龙头。
他过去。在水池边接过一杯水。
宸接过水。依旧看着他。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坐在宸的身边。开始抽烟。眼神孤寂而且冷漠。
“你是孤独的男人。和他们不同。我认为你是好人。”宸从床边掏出几颗药。一口吃了下去。笑着说:“来吧。我现在休息好了。”
宸伸手紧紧抱住他。宸的皮肤光滑。像触摸一块清冷丝绸。她开始解开他的衣服。在他身上亲吻。轻轻地说,“我甚至忘记了肌肤的感觉。那些男人们会脱光我所有的衣服,用恶狠狠地眼光看我。他们的寂寞在最后的几秒钟得到宣泄。而你不同,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善良的男人。”
宸红色的指甲一直延伸,一直延伸,从胸前的每一寸肌肤开始。他转过身,将宸迅速压在床上。脱去脖颈的领带,狠狠丢在墙角。他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如梦如幻。好像那些掩埋在这个城市最底层撕碎的画片开始以一种崭新的形式拼凑完整。
那晚。他离开宸的房间。宸已经睡了。她的头发覆盖住脸,在床的一角睡着了。身体蜷缩,像母亲子宫的婴儿。
外面灯火开始黯淡。风吹得很烈。街道上飘摇着大片大片枯黄的树叶。燕一直站在彩色的霓虹灯下。那首张学友的《李香兰》旋律依旧缓慢。
他躲在发廊黑暗的墙角。从风衣下掏出烟,将领口拉长,看着这个城市的天空一点点暗下去。
歌声逐渐消失。
三
沉默的男人凸显孤独与冷漠。优雅笃定地枯坐断崖等待岁月慢慢沉淀。以此作为对自由生活美丽的臆想。他对人有一种强烈的疏离,如果报社没有什么事,他很安静地坐在一方很小的写字台前,看一本沈从文的《边城》。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直射,他用一只手横在脸上。神情漠然。晚上回阁楼,在附近路摊吃饭。买大瓶的咖啡。
一年后,他工作业绩不错。态度负责。得到主编提拔,从事暗访工作,回来专门撰写稿子。
那天,他走出主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同事眼神轻蔑。他没有说话,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那天他依旧是在路摊吃饭。买了啤酒。路摊上人很少,灯光黯淡。身边车辆来往。路边行人匆匆穿过。他喝了酒。头脑供血迅速,有一种麻醉的眩晕。他解开衣服,以为清冷的夜色能使之振奋。那些浮在这个城市里高大的建筑,也渐渐失去了白天的诡诈。他伏在桌上,双手紧紧抱头浑身颤抖低声哭泣。
他感到一个女人在身边坐了下来。闻到了强烈香水气味。在微凉的夜色里散发更加明显。
她是他的同事。一名记者。脸上清秀白皙。红唇微薄。眼神孤傲凸显消瘦。留很长乌黑头发。她叫雯。
雯是报社的新人。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城市。四处奔波。从事过很多工作。在幽暗的地下通道发过传单,做酒店的传菜员,甚至到过工地帮搬运材料。
雯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青睐。她说她喜欢文字在纸张上散发那种迥异的气味。
那晚他和雯迷迷糊糊地回到阁楼。他用手紧紧地搭在她的脖子上。雯的脖子修长,皮肤清凉发出淡淡的玫瑰香。我们走进阁楼。一片黑暗与寂静。雯用手在他脸上抚摸。她说他的脸轮廓独特。好像与世界万物格格不入。似乎挣扎直到体无完肤,或是看着这个世界一点点消失。
他和雯一起躺在浴缸里。放满冷水。他看到雯身上有受伤痕迹。雯告诉他,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会有很多很多屈服。也许只有晚上,独自走在路上,看着黯淡路灯下影子的伴随才能真正感觉自身灵魂的存在。
雯是主编的女人。在很早以前就是。她说她比那些站在街上衣着暴露的女人更可怕。像黑暗的幽灵,迷失,虚空,不断出卖肉体。很多时候,她想过自杀,同死在这个浴缸的女人一样。
放满冷水,头深深埋下去,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那晚,他把雯从浴缸抱出来,在漆黑的浴室,他们疯狂亲吻。好像两颗孤寂的心灵紧紧吸引。在那一刻,血液里滋生的所有痛苦与黑暗开始一点一滴消失。
这个城市的冬天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白天很冷,清霜白雪映出微光。宸打电话给他,语气里流露喜悦。她告诉他,她找到了男人。三十来岁,在建筑工地当农民工。是宸的老乡。
他说,宸,真为你感到高兴。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阁楼里天花板上白色灰尘一点点往下落。但听不见它们着地发出的细微声音。他感到一阵空虚和失落。
宸希望他以朋友的身份到火车站送她。宸想看他最后一面。她以为如此。她要回家和那个男人结婚。然后生孩子,过日子,不再回到这个城市了。
火车站人潮拥挤。常有浓妆长发女子拖着很重行李箱从出口在他身边穿过。吸女士香烟,一脸冷清模样。消失在人群里。
他看到宸在候车厅向他招手。他曾经是宸的客人。但是他却对宸有 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她说他是孤寂的男人,善良的男人。
他看到宸手上捧着一杯热烘烘的奶茶。宸告诉他,是她男人买给她的。宸说话时喜欢对着他笑。
那个男人站在旁边没有说话。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衣着简单穿一双宽大灰色布鞋。只是很冷静地打了一声招呼。他把附近买的一些水果和饮料递给宸。宸接了。开始检票的那一刻,宸的脸上涌现一些伤感。似乎他是这个城市她唯一的朋友。泪光闪动。她的男人走在前面,牵着宸的手。突然她笑了,对他说,“我以后会成为幸福的女人,我不会回到这个城市。我不叫宸,我有真实的名字。我叫:王湘。”
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似乎这个世界很多东西的存在没有真实性可言。只要是两个同样孤独的心灵,在这个空旷城市,不管以何种形式遇见,都会给对方带来极大安慰。不突然是宸,还是王湘。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跟宸通过电话。有一次宸打电话告诉他,她生了一个孩子。她说她没想到还可以生孩子。可以听得出,宸在电话那头很高兴,差些哭出声来。他也感到很高兴。自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联系过。
四
他从事暗访工作。白天衣着光鲜。随记者组在酒店发廊洗浴中心娱乐场所出没。晚上和雯回到阁楼不断做爱,直到瘫睡,全身肌肉一块块松弛。
深夜时候。他习惯性觉醒。头脑清晰,不断抽烟。站在窗台反复听那首张学友的《李香兰》。发廊门口空无一人。略显冷清。偶有中年男子从里仓皇离开。他穿上风衣,来到发廊。
老板带他到燕的房间。第三次看见燕的时候。燕穿一件红色暴露紧身短裙。涂了眉,没有戴黑色眼镜,坐在床上试图吹那支笛子。燕是很漂亮的女人。她告诉他,笛子是她男人在坐牢之前送给她的。她喜欢用音乐这一种最简单的形式让内心情感得到宣泄,积累,慢慢沉淀。
就想证明在这纷哗的世界还活着。燕说,她活在一种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挣扎,啾然忧索。
他教燕学吹笛子。不知为何,他流出两行清泪。屋内的一切如同影像。虚无不可触摸。燕告诉他,她的男人叫韩兵,很爱她,将来会带她从这间黑屋走出,穿过狭长通道,离开这个城市。燕说这些话的时候,笑了,像宸离开这座城市时候一样。
燕开始一件件脱去衣服。身体美丽的轮廓在黑暗里犹如花朵绽放。发出吱啦吱啦声响。她把食指含在嘴上,眼神坚毅,咬了下去。直到血从嘴角一点一滴流下。然后对他笑。
燕把血涂在洁白的内裤上。她说她每天要这样咬自己好几次。因为警察对此没有办法。
那晚,他点着香烟,后来又默默地熄灭,转身离开燕的房间。
他回到阁楼。已是凌晨时候,曙光微亮。大片云朵穿梭皎月。时明时暗若隐若现。他打开电脑,打下这样一行文字:
当所有的期待,希望都寄予过去生命的时候。现在的生命就像走失在迷雾重林,那里有野兽出没,能听见花开和河水细流的声音。生命在作漫无边际地逃亡。过去的生命已经死去,那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气。
那一年到了春天。他再没有见过燕,也没有关于宸的消息。不久,他离开了这座城市。到火车站的时候,雯来送他。
------------------------作于2012年12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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