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生

小时候，有一次我掉进了家乡的小河里，差点丢了小命。幸运的是有人救了我，便有了今天的我。

听老人说，人生有三大难，渡过了，就会福运绵绵。自从那次遇险后，我常常会盘算着，什么时候是第二难？第三难？让它们早点来吧，这样幸福也就会早点来。后来，时间久了，学习也紧张，就渐渐地遗忘了这件当时认为至关重要的事。

十几年后的一个午夜，当我痛苦挣扎了二十四小时后终于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一直骂骂咧咧的婆婆突然从炕上跳起来，阵痛时苏醒、过后昏迷的我突然间脑中像被彻底清洗过一样的清澈明亮的时候，出现在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人生的第二个大难，我渡过了，我还活着。幸福离我又近了一步。

往后的日子是辛苦的，更是幸福的，甜蜜的。从生下儿子的那时起，我便是一个母亲了，便担起了抚养他的责任。接生婆把儿子包好，放在我身边。我回头看着这个在我肚子里呆了三百天的小生命，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动。儿子左眼眯着，右眼睁着，小嘴慢慢蠕动了几下，脸上粉粉的，红红的，还沾着些羊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养的白兔子，兔妈妈生下的小兔子就是这个颜色。大冬天的，我怕身上一丝毛都没有的小兔子冻坏了，便爬在地上，从家里靠在墙角的大瓮的缝里一只一只地把小兔子抓出来，放在纸箱子里，给它们盖上旧棉花，放在炕角。整个过程中，兔妈妈始终静静地在旁边看着，我不停地跟它说着：把你孩子放暖和处，不然就冻死了。也许它听懂了，也许它无可奈何，反正它平静地接受了。结果没几天，小兔子一个一个地死掉了。我伤心极了。后来才知道，都怨我，是给热死的。因为我改变了它们的生存环境。

接生婆拿了钱走了，婆婆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丈夫很快进入了梦乡，我却始终处于亢奋中。既怕熟睡的丈夫压着了儿子，又怕自己一闭眼，醒来时不见了儿子，于是，我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白天黑夜地盯着身边的小生命，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仿佛那怕那么零点几秒的功夫他脱离了我的视线就被人夺走似的。第四天的时候，我累极了，也终于放心了，沉沉地睡去，一睡就是二十一个小时。其间醒过两次，只要伸手一摸，儿子在身边，便又沉睡过去。

之后，又有了女儿。有了养育儿子的经验，这回我得心应手的多了。不知不觉中，儿女们都长大了，我也忘记了曾经很关心的人生三大难的事了。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患有胆结石的我突然呕吐不止，急忙去医院就诊。急诊室的大夫态度生硬地教训着站在一边的丈夫：在哪儿住？怎么这么晚才送来？然后开了一叠化验单塞给丈夫。一向木讷的丈夫有些慌神了，急急地拉着我上楼下楼地检查。开始我还能自己坚持着走，十几分钟后，我己经不能站立了。两腿发软，眼前发黑，很累很累。这时候，即使我再要强再鼓劲也无济于事。迷迷糊糊地看到好像有一排椅子在眼前，我把自己重重地跌在上面。一阵凉意通过脊背迅速袭入脑中，我一个激灵，头脑瞬间清醒了，可只几秒钟的功夫便又陷入昏迷中。等到拿着化验结果的丈夫急切地呼唤声再次刺激大脑让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己在天外神游了一周。

急诊室的护士小姐熟练地给我扎上针，把我扶进了病房。没等我将身体躺平，医生进来了，大声地吆喝着：赶紧送到上面病房去，这儿不能留！另一位推着车的护士小姐招呼我，坐上面，上病房去。曚昽中我便如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听话地乖乖地坐了上去，上了电梯，进到了一个房里，在临窗的一张床上躺下。一群白大褂在眼前晃动着，他们勿勿地进进出出，急急地商量着，不一会，一条管子从鼻子中通过咽喉直接插进了胃里，急诊室刚扎上的液体也被换了下来。抬眼看见一个白大褂跟丈夫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她们都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际，我要死了吧？随后这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了。

再次醒来看见太阳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上午。丈夫坐在床边打着盹，一抹阳光穿透窗子上的玻璃，任性地照着丈夫的脸。一位病友坐在那儿看报纸，另一张床空着。整个病房静谧祥和，完全没有死神降临的冷寂。我试着伸了伸手，抻了抻腿，还好，依然听大脑的指挥。我的零件没什么大的故障！心中暗喜。丈夫感觉到我动了，他也醒了。看着一脸喜色的我，他有些茫然。勉强挤出的一丝笑容，使我的心又一次收紧。我知道，他不会掩饰，我的身体一定出什么大问题了。

医生终于来了，我着急地想了解情况。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急性胰腺炎，胆结石要做手术。我一直不敢做手术治疗胆结石而一拖再拖，终于变小病成大病，酿成大患了。医生例行了检查，嘱咐丈夫，胃管无论如何不能拔，便走了。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我，悬着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在医院，医生就是咱生命健康的裁判员。裁判员没判我下场，那就定然无大碍。

可是，竖在喉咙里的管子怎么老像一条虫子在蠕动着，让我恶心不己。不能说话，最要命的是不吃不喝。不吃饭倒无所谓，我根本没有饥饿感，可三天后，嗓子冒烟了。我真想喝口水呀，那怕是自来水管子里淌出来的生水。可医生警告说：坚决不能喝水，否则就有生命危险！这真是生不如死的煎熬。我渴，我烦，……我要烦死了。一抬手，拔掉了令我生厌令我难受的狗屁管子。不管了，看能怎样！丈夫惊慌失措了，冲出病房找大夫去了。大夫马上站到了我眼前，批评了我。护士长冷冷地重新拿了条管子，我再次体验了差不多小拇指粗的橡胶管穿越鼻腔、喉咙，到达胃里的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往后的十天里，我像一个因为淘气而被痛打一顿尔后变得听话的孩子一样，没敢再造次。

入院后的第十四天，我被推上了手术台。临进手术室时，弟弟也来了，我便更踏实了。在手术室的门要关上的一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弟弟站在那儿，情绪还算平静，丈夫明显紧张。我冲他们笑了笑，让他们放心。我死不了！别人能活着下来，我也一定能！

我是那天早上第一台手术。一进到手术室里，护士马上让我上了手术台，麻醉师要求我吸气，我照着做了。只这一吸气，我便完全失去了知觉，连灵魂也不知飞向了哪里。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好了好了，可以推出去了。肚子上不知谁用力在擦着，我好疼呀！请你慢点慢点吧。隐约觉得我被推着离开了一个房间进入了另一个房间，然后停在了那儿。有人过一会就叫我的名字，而且让我必须答应。我觉得那似乎是一个中年女人。

过了会，听见有人喊：可以推走了！于是耳边有了丈夫和弟弟的声音。进电梯，下楼，入病房，我被好多人抬上了病床。终于又活着躺回了属于自己十几天的咸阳市第二人民医院肝胆科22床，真正的劫后余生呀！我有些激动，有些庆幸，有些感激……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六小时的关键陪护，丈夫、大嫂、弟弟、弟媳，我的身边满是亲人，亲情陪我平安渡过了术后的危险期，也让我术后的痛楚减轻不少。虽然伤口处的痛疼阵阵袭来，让我全身冷汗淋淋，可我咬着牙挺着，因为有这么多人关心我，呵护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更不能让他们担心。

术后的陪床比术前要艰难得多。因为我没能做成微创，是开刀的，有一个缝合八针的伤口，还有一个T型引流管在身体里，根本没办法侧卧，只能平躺着。更没办法翻身、起身，一切生活起居都得别人照顾。丈夫和大嫂承担起了这项任务。白天，丈夫上班，大嫂陪我，丈夫下班了，换大嫂回家给我的孩子们做饭。晚上丈夫陪床。

一向瞌睡沉的丈夫，在有三个病人三个陪护的病房里，在那张折叠钢丝床上，铺上一个薄薄的褥子，倒头便睡，时不时地发出呼噜声。可只要我轻轻一唤，他马上惊醒，急忙问我：上卫生间还是摇床？活像个机器人。我睡觉醒，病房里人多，而且呼噜声此起彼伏，晚上很少能睡着。加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T管让我坐卧不安，很难适应。常常于夜深时分，看着丈夫熟睡的样子，仰着头，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肆意流淌，身体随意地摆在那儿，真像个小丑。此情此景，我心中不觉生出一丝母性的怜惜之情。

丈夫是一个老实人，本分人，不善言谈，有时还可能词不达意，让人产生误解。我也是一个从小受到严格家庭教育，后来又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历史价值观教育的传统女性。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没有经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便结婚了。严格来说，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有的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婚后两年，有了儿子，四年半时，有了女儿。一双儿女的麻烦事，琐碎事，新鲜事让我们应接不暇，经常产生矛盾纠纷，吵架是家常便饭。

吵架次数多了，感情就有些生疏。虽然吵架的原因各异，但核心问题都是因为孩子：没人管孩子；孩子的衣服没人给做；鞋子没人做；吃饭没人管；没有人看护。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实在吃力。记得有一次，我上课去，丈夫也上课去了。一岁多的儿子没法安置，只好托付给了隔壁奶奶。而离学校不到千米远的家里，婆婆公公可能正在家里闲着无事睡觉或看电视。临下课前十几分钟时，儿子的哭声传到了教室。我趴在教室后窗户上一看，儿子摔倒在了我们家房门口的一个雪堆上，浑身上下沾满了雪水。他惨烈地哭着找妈妈，却怎么也从那雪堆上爬不起来。看到这情景，我来不及跟学生打招呼，便冲下了教学楼。当扶起雪堆上的儿子，看着他一脸委屈，一脸惊恐，鼻涕眼泪的样儿，我的心都要碎了。等到我带着稍微安静下来的儿子再次出现在教室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我歉意地向学生们做了解释，孩子们也表示了理解，可我心里始终都觉得对不起学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党的教育事业。

如此的事经常发生，让我揪心，更让我惭愧。于是我便有了许多的怨气，觉得找个这样的家庭真是晦气，找个这样窝囊废的丈夫真是不幸。好几次都下定决心要去离婚，想逃离这个没有人情味的环境。可孩子的着落问题始终没办法解决，于是便一拖再拖到了现在。

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坚持到现在。躺在病床上，看着一脸疲惫，憔悴无助的丈夫，看着尚未成年，需要精心呵护教育的儿女绕在床前，三双渴望焦急等待的眼睛，让我冷寂许久的心再次被激活了。我要活着，好好活着，一家人平安幸福快乐地活着。人们常说，有儿有女活神仙！我怎么把神仙的日子过得这样的暗无天日？无知！迂腐！愚蠢！上帝给了我和丈夫一双儿女，就是知道我们有缘，就是让他们续缘，我岂能违背忤逆上帝的意愿？

心静了，情有了，事就顺了。原来我老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丈夫，用别人的长处比丈夫的短处，因而老觉得事事不如意，处处不遂愿。如今，经历了人生的三次大难，我重生了，便会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丈夫，看待身边的人和事。理解了，尊重了，心便豁然开朗，感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那样的美好。拥有了快乐，学会了珍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其实很简单，但很有道理。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便会更加珍惜生命，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便会舍弃以前许多的想法，变得更加宽容，更加从容，因而更加快乐，更加幸福。幸福其实就是一种心境，一种感觉。幸福与否，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的幸福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