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选择
茫茫人海中,乞丐是我最不愿意碰到的一种人。面对他们,我有时会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仿佛我的理性在那一刻离我而去。
还是年轻的时候,刚刚工作不久,高高兴兴地与同伴去采购了一堆有用无用心仪的东西,快快乐乐地跨出温暧的商场,就险些撞到门口一位老人身上。这个老妇人穿着天空一样蓝色的小小的棉衣,一双已经看不到本色的旅游鞋,大得有些奇怪。十一月底的冷风刮过来,老人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花白的乱蓬蓬的,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忘记了。老人也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不哀怨也没有伤痛,只有一只干枯的手默默地伸出来。那是一只骨节粗大长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老人并不在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人,这个世界仿佛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时间在那一刻静默了,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很久。
猛然间感到有人在拉我,是同伴回来找我了,我才想起摸了一下口袋,竟然没有零钱,只好随着同伴一同跑开了。寒风吹过来,我才想起老人没有围巾,没有帽子,也没有手套,我的心便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寒风一起,老人的白发就会在我心中飞舞。虽然我也知道许多关于乞丐的传说,面对别人的善意的劝说和不解的嘲笑我只能无奈的苦笑。从那以后面对老人伸出的求乞的手,我似乎变得别无选择了。
还有一次,我在火车站候车,热热闹闹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让大厅忙碌而杂乱。前面有一位老妇人拿着破搪瓷缸子,轻轻地抖动着里边一角五角的硬币,与其他乞丐不同的是她除了背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前面搭了一个粉色的帆布手袋之外,手里还拖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孩子胖胖的,小脸泛着一种健康的红色,孩子大约累了,哼哼唧唧地不愿走了,老人蹲下来大约劝了两句,没有效果,无奈,只好把孩子抱在臂弯里。于是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就这样抱着孩子,背着大小两个包袱,拿着缸子一次次地弯下腰面对坐在椅子上的人们,一次次地重复着同样的乞求的话。一对男女在卿卿我我的说话,仿佛没有看到听到,一个风度翩翩的皮衣男子厌恶地扭过头去,一个捧着报纸认真研究的美丽少女如同躲避瘟神一般逃了开去。当然更多的人,抬眼看一下就继续自己的小憩了。中午的阳光从大厅巨大的窗子照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明亮的格子,老人就一次次地走进去,又一次次地走出来,没有人动一下,老人脸上的灰垢在阳光也分外鲜明了。
老人就这样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累了就换一下手抱孩子,不羞不愧不急不恼,看来求乞至少是她经济来源之一,她已经习惯了把这并不轻松的事情当成习惯,当然也把人们的冷陌、厌烦和鄙视当成的生活的一部分。没等老人开口,我就把包中半袋温热的包子递了过去,老人似乎格外地高兴起来,快步地带着孩子来到角落,放下小孩,把包子送递过去,看着孩子一口一口地把包子吃下去。老人替小孩的理了一下头发,孩子是简单的短发,脏而且乱,但孩子却并不在意,美味的包子就是她整个的世界。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有没有好吃的零食,有没有漂亮干净的衣服,将如何长成大姑娘,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有些事情不愿去想,也不敢出探寻,我找出包里的几个水果和两袋饼干追了过去。
老人惊异地望着我,车站里的许多人也惊异地望着我,我告诉自己,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判了死刑的杀人犯,我也有责任让他吃饱穿暖之后体面地接受惩罚。何况面前的一老一小,我再一次别无选择。
最让我无奈的是那年春天,我带着刚上小学的儿子去天安门。广场上巨大的盆景鲜艳的花汇,无不彰显着社会的富足,脱去冬装的人们也争先穿上五颜六色衣服,笑着跑着体味春天的美丽,这里简直就是流淌快乐的海洋,连广场边上俄罗斯风格粉刷一新的建筑都洋溢着幸福。儿子更是兴奋异常,在天安门城楼上欢叫,在广场上举着红色的小风车飞奔,我品味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可是到广场的拐角处,儿子却停了下来,静静地蹲在地上,他的对面是一位老人。老人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了一个老式铝制饭盒。我的心紧缩了起来,仿佛一个精心编织的童话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紧赶了几步,儿子还是那样呆呆地盯着老人。京城的乞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老人的衣服洁净的,表情是淡然的,不卑亦不亢,可是儿子却被这一切惊呆了。
我赶紧问,儿子,你需要钱吗,儿子认真地点点头,我快速地递过一张纸币,儿子放下红红的风车,细心地折了三次,把这个小小的五彩的纸轻轻地放进饭盒,老人还是静静地看着孩子,只是淡然笑了一下。我赶快拉起儿子,快快地离开了,仿佛要逃避什么。儿子也不再疯跑,手中的风车还在,却再也无法快乐地旋转了。儿子一反常态什么也没有问,独自消化着理解着这一切,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走过中国最富足的街道。
其实,我多么害怕儿子会问我,妈妈,老奶奶为什么会讨饭,可是我最悲哀的儿子什么也没有问。我觉得愧疚,仿佛一个被掩饰了许久的伤口,就那么不经意间被他的小手扒开了,在他天真的目光中,我只能隐隐作痛,无法开口。
街市上依旧车水马龙,人们步履匆匆地追逐着,没有人有时间有心情去关注老人是如何被生活锤炼到这般境界,可我知道儿子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那时他会不会嘲笑今天的自己呢?
为了那一天晚一点到来,我知道即使全世界的嘲笑我的愚蠢,我也是别无选择的。
有时想起这些往事来,就会嘲笑自己,于是我习惯于选择将要遇见乞丐时改路。如果不幸与那些老年乞丐碰面时,我就只能把自己交给命运,让自己再多一次被理性嘲笑。
此外,我别无选择。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