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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谢(原创散文)

时间:2012/10/22 作者: 或之 热度: 68831

     

      1、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讲过一件事,老家的本家伯父一生德高望重,古稀之后在外地病故。遵照他的遗嘱,叶落必须归根。同族人为他举办隆重的葬礼。那个早晨,全村老小加入出殡的队伍。队伍拉得老长,从村头到村尾,哭泣声,抽搐声,唏唏嘘嘘的。正当队伍缓行到小山腰,忽然,一个新生儿的哭声从寂静的窗口划出来,与凄凄惨惨的琐呐声交织在一起,喧染在小村灰朦朦的上空。

于是,我写下了这样一句,生命是一个圆周,起点与终点交替之处,便是新旧两个生物体轮回过程的开始与结束。

2、

父亲的轰然老去,在不经意间。哦,不是,是一年前的那场大病,承受着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折磨后开始的。仿佛昨天,父亲还是一个走路虎虎生风的英俊男子,今天他在电话里的声音迟缓绵长,像从幽远的山谷传来,呼呼地,一阵一阵。听得出,像上坡路走累了,需要后面有人用力推托或搀扶,停下来缓缓歇歇的那种,完全听得见他在里面不均匀的哈气声。

我的心被针,猛扎一下。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将要发生了。

我晓得的,我有心理准备的,一年前就有了。我打听过,这种病的最终结果就是疼痛,到后来痛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像极产床上分娩女子的疼痛,痛到后来要抓人想咬人,歇斯底里。到最后发展到滴米不下,滴水不进,活活折磨得饿得难受,而去。事先,我把医生交待的话,私下里告诉母亲,母亲撂下手中洗刷的碗筷,她本能的反映,竟然不知要把洗净的碗筷放在哪里,一下子变得像个低龄的孩子,智弱起来。灯下的母亲,眼神暗淡,脸色苍白。她的无奈,是在预料之中的。

当时,我只听得母亲说了一句话,痛又不能从他身上拿出来,病也不能代替,如果可以,我是愿意的。母亲,似轻描淡写。若旁人听起来,以为信口开河。但我相信母亲,她是言而有信的人。心善的母亲,慈悲为怀的母亲呀。

父亲要走,不,是病魔要带他走,要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们,独自去天国。引路的是一个叫“贲门癌”的魔鬼,送他去另一个世界。我晓得,阴阳两隔,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那就是,你想亲人,做梦也想,就是不让见,见不着,折磨你,永远。  

谁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不可抗拒,不容改变。

3、

曾听好友说起,她的父亲重男轻女,并例举家事种种,以证明她父亲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好友的言语里多少有点对她父亲的怨恨,说她父亲对待子女不公平。

我哑然失笑。

幸好我的父亲没有,他不重男,也不轻女。那年我得病,半年中,父亲一个劲地对着病患中的女儿,轻唤着“崽呀,崽”的,弄得我生病没哭,反倒听不得父亲的亲切唤儿声。我呢,流泪不止,为父亲的一个“崽”字,心酸得要紧,幸福得好紧。

父母一生生育三子女,两女一男,两个女儿婚后都生男,一个独子倒是生得一个宝贝女。父亲曾讲,孙女孙子一样嘛,不就是一个姓字在作怪?儿孙自有儿孙福,怕是我们享不了孙辈的清福哦。

我不知道,父亲的心里到底是怎想的,反正父亲多年来对抱孙子这件事表现得十分淡然,只字未提。我推测,父亲到底是读书人,很会明事理的,看得出来,他对孙女格外倾心,疼爱有加。

问题是,有的东西你本来不想,反而自然而然,会到来。

4、

父亲大病期间,弟媳意外地怀孕了。父亲竟然能在世弥留之际,得到一个可爱的孙子,六斤六两的小不点,猫儿似的。谢天谢地,顺风顺水;喜从天降,其乐融融。婴儿发出了初尝人间烟火的第一声,“ai――ai――ai ”,那样柔绵,小羊羔咪咪般。小宝贝拼命地睡,小嘴紧闭,睡姿从容,任你怎样折腾,他倒是合了眼,懒得理你。饿了,就哭,从娘胎出世就懂得要吃,小嘴左边右边转转悠悠地觅寻母体的乳头。

宝宝在温暖的襁褓中,声声唤唤,相同的音节“ai,ai ,ai”。我发现,憔悴的父亲,目光柔软地,望过几眼小东西,他的表情异常冷静,表露过家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

不知道,这个笑容里的滋味,包容着怎样的感叹与心酸?

是不是,一脉血缘传承下来,血管里流淌的,再次沸腾起来?我想,父亲不会的,父亲现在的身子骨特别怕冷,缺血或鲜血不通畅。深秋时节,艳阳当头,别人两件衣,父亲却里三外三地,早早地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

他喃喃地说,我过去的气场呢?那般血气方刚,它们跑到哪里去了?

是的,父亲二十出头那阵子,参加过省里的空军体检,过五关斩六将。后来因为体重轻了几许,差些飞上蓝天。想像那个时候,准空军的父亲该有多么威风!

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这是父亲喜欢的歌。我也喜欢,跟着父亲喜欢了很多年,享用他的快乐很多年。

如今,歌声陡然远去了,飘走了,永远地飞上了蓝天。在悠悠白云间,有如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境。

记得年轻的父亲,性情时而仁慈,时而严厉暴燥。他在我心里是一座山、一块岩石。是导师,是偶像;是君子,是国王。谁也得罪不了他,惹不了他。他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现在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一生建立起来的气血之塔轰然一下,从根部拔地而起,倾刻间就要全部倒塌了。这一倒,惊天动地,牵动着全家人的心。母亲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实,弄得措手不及。父亲被推进手术室,母亲的泪,就不见干涸。

现今,病中的父亲特别在意着装,因为身体需要保暖,与严严实实襁褓中的新生儿何等相似。谁都知道,老人与小孩,都需要温温暖暖的,这样才能安然度过冬季寒潮的袭击。

父亲心里的冬天,一定是寒冷得剌骨,钻心的疼痛。父亲微弱的气场真的能压得过去么?

我揪心,我担心,母亲更是。

5、

有一刻,我送过襁褓,让父亲瞧瞧熟睡的婴儿,言下之意想让父亲抱一抱。可是,他没有伸开双臂,动作是眼神,里面有怜爱,有慈祥。只见他嘴角稍稍挪动了一下,我分明听到一点柔弱的声响,哦,宝宝乖。

或许,父亲周身无力,已经承接不住新生儿的重量,不再拧得起亲情之重了。生命的接力棒,在一场特殊的生命赛跑交替中,显得尤为沉重。父亲,心有余,力不从。

一老一小,在秋阳照射的阳台上,新旧生物体各自散发着生命的光辉和温暖。

所不同的是,旧生物体即将完成而停止他所有的内在的东西,活着,已经无事可做,唯一可做的一件事,吃药喝水,维系着生命最后的气场,只要气场还在,双眼不闭,人,便不是句号,不是圆周。

而到来的新生物体是生机的,勃发的,盎然的,向上的,希望的。我忽然记起,多年前,读过冰心的什么诗句,里面有几个词,嫩绿的芽儿,淡白的花儿,深红的果儿。

我晓得的,生命的成长,需要热力,需要贴身的温暖啊。

我,紧抱着襁褓,发现婴儿又一次无意识地笑了,嘴唇只一下,浅浅的。

6、

父亲,终是活过了古稀之年,得一孙,生命价值的延续,又有谁不想?父亲也不例外。我不知道,在世间冷冷暖暖的尘埃中,每个人不知对生命有过怎样的回忆?往事值得留恋么?如果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生命是不是一眼就望到了头?

父亲望到的,他的后继有人。

我不敢问及父亲,这种沉重的话题,好像不该这个时候提及。我一直想要理顺杂乱的思绪,如果那一天,父亲真的走,我该怎么办,抹掉脸上的泪水,抛弃心中的忧伤,泰然面对?

父亲,为什么一直没有交待一下?难道他真的,病到了糊涂的地步么?

我这么想,是自私,苦痛;是迷茫,无助。抑或是什么呢?谁能告诉我?

有一夜,我梦见父亲病入膏肓,他只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飘浮不定的背影提着一盏小灯,在路上。风儿吹吹,草儿凄凄,摇摇晃晃地。他说要去寻祖母,寻过很久,寻不着。一阵风来,灯就熄了。忽地,我竟然成了睁眼瞎,前边的路,漆黑透顶。我竟然找不着父亲。

我哭,不再掩饰伤心的泪。

父亲不要我了。他不理我。

7、

   去的要去,来的来了。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前世与轮回的故事?它们,在我家灵验了!

    出世几天的婴儿,喂饱了,仍然偶尔发着无意识浅浅的笑,嘴角扬起。母亲讲,这是他想起了他的前世,与前世的那个人在做微笑的告别。

我痴心地想过,这一喜,如果能感动上帝,或者说,前世的那个与我家有亲缘关系的人,能来冲掉父亲身上纠缠不休的病魔,该有多么好。

这是旧时代迷信的说法,什么时候,我也开始相信虚无飘渺的东西了?人,看不见前面的路,也许想找个东西来安放无助的那颗心吧。

我想要的,想留住一个生命的活体。可是,我无能。

8、

父亲在晒太阳,阳台上的光辉里,给我的是一个心疼的熟悉的剪影。灰的衫,青的裤,稀疏的发,有风的时候,轻轻地飘动着几根。他转望过来,在客厅里一大家人的忙碌或闲谈中,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多数时候,只有母亲搭理他,询问他想吃什么,要不要回房里去睡。

父亲的脸,消瘦得一塌糊涂。筋勒是有的,主要布满在额骨之上。依然端正的五官,以及全身,剩的只是一层皮囊,包裹着一副无力支撑的骨架。皮肤皱皱巴巴,不失色调的仍然白白净净。父亲,名符其实的白面书生,到了终老的边缘,他的肤色依然保持原态,终身未改。

只是,形容父亲的面容为枯槁,一点不为过。有一次,我的目光大胆地游弋在他的脸上,仿佛想要在上面,寻找到一股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曾经,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如何亲昵过他的几个儿女啊。思绪弥漫之际,心头涌起的,又一阵疼痛,钻心的。

能不痛吗?世上最痛的莫过于,明知亲人就要故去,却在一旁干着急,束手无力,无法挽回。

生活,总要给人打击。若不,生着活着,意义何在?

9、

代  谢 - 芳菲 - 芳菲“ai――ai――ai”,阳台南边的房间,传来月子中“爱崽”的啼哭声,仿佛还有音乐般的节奏,听起来比早几天有力量多了。婴儿醒来,全身轻微地抽着劲儿,蹬着小胳脖小腿,小脸涨得通红。他要生长。他或许以为,他还包裹在母体温暖的子宫腔里吧,睡得如此自由自在,从容自得。这可是,一个新生儿每天生长必须经历的过程,这样的生长过程,是迅速的,惊奇的,因为有母体甘甜的乳汁来哺育。

爱崽,在甜蜜的睡梦中,怎么能够,理会他祖父病痛的呻吟?

两个血缘相脉的鲜活的生命原体,以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一去一来,画着生命的圆周。

大树的枯叶落了,滋润着脚下的泥土。下面的根须又在发芽,然后生长,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10、

父亲手术前固执的性格,谁也驾驭不了。医生讲,只能手术。父亲拒绝手术。他始终不肯承认他有病。他说,他一生没住过院,连平时的感冒也没有。面对一年前诊断的病情结果,白纸黑字,确定无疑,大病,绝症。面对堆放在桌面的药盒包装,他似乎又默认了。

他是明白的,手术与非手术,得来的全是一个相同的结果,为何偏偏要在好端端的身体上挨上一刀啊?

父亲,一万个理由不情愿!我也是,不情愿!

我晓得,父亲走,想要走得漂亮,干净,走得完整。

然而,时间是个软弱的东西,特别乏力,根本战胜不了病魔,那个厌恶透顶的病魔总是占上风。一连几天,几根面条都难以下咽的父亲,抵抗不住了,终于在病魔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父亲的精气,烟消泯灭了。他终于同意手术。全家在这当口,舒缓了一小口气,希望寄托在专家的手术刀上。术后一年,前一段恢复蛮好,父亲高兴,全家高兴。以致于父亲的潜意识还在怀疑,怀疑医院误诊。我得的不是那种病,我怎么会得那种病呢?我的胃,一贯是好的呀。

11、

父亲感冒了,呕吐不止,出来的全是浆糊一样的粘液。他的胃,翻江倒海般地难受。疼痛、烦燥、不安加无奈,病魔彻头彻尾地、无休无止地折磨,他的性格陡然变得十分孤僻,变本加厉地孤僻着。人,也陌生起来,陌生产生了距离感。父亲,我的亲人,居然不爱讲话了!

为什么这么讲?无论家人怎么劝说,父亲再也不愿住进医院,他讨厌,讨厌白大褂,讨厌药水味,讨厌那些个身体器官的检查。我们,已经顾不得和风细语,竟然面对一个重症病人,大发脾气,甚至斥责。但是,全然无济于事。面对病魔,我们败下阵,无回天之术。疼痛,狠狠地,无情地,如恶虎豺狼盘踞着,并且眈眈地,在父亲,在我,在全家人的身边。

无助的父亲,气短心虚。我的心,疼得流血,还不得叫喊,得忍着!强行忍着!

父亲躺在沙发里,终于吐露了心声。他害怕么?声音极其轻微,虚弱。我想躺在他的枕边,依偎在熟悉的怀抱,聆听来自遥远的童话。

两套办法。一是成灰后,洒在赣江边的林子间,要有花香鸟语的地方;二是去店里买上一支小蜡烛,点上一盏小灯,将盒子放入水盆中,随赣江水流北漂,漂到哪就算哪,免得许多麻烦,节省不必要的开支。还说,周恩来一代伟人,尚且如此,一介布衣草民为何不可?母亲在旁脆性地应和着,是的,是的,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就这样办吧,以后我也一样。

母亲最后补充交待,第二套办法不妥,赣江水好,清清亮亮的,不能因为我们受污染,更不能吓着居住在江边的人家。

他们讲得倒是如此轻松,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不知道,是不是前世未能流淌的泪,今生今世要流完,要偿还。

我更不知道,父亲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算不算得理性的,听起来多么浪漫。想像的画面,居然可以成就一首抒情的挽诗,父亲居然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过去我没发现。我知道,他太爱讲真话,一生这样,都习惯了,一辈子。

害怕,甚至恐惧、绝望,一并袭来。我急忙去信求救友人。友人回复,怎能委屈老人家,还是尽量说服他,在吉安的“回归园”选一风水甚好的墓地,来年也有去处祭奠啊。

是啊,那里应该也有丛丛的树木,幽幽的花香。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飞翔的鸟儿,盘旋上空;园陵道旁,有没有淙淙的流水,水声如筝,声声拨动着心弦?

父亲是喜欢这些的,喜欢优雅、别致、干净。

这么安排,如果父亲身前不愿意,那么以后,他的灵魂愿意么?有人说,灵魂是空中翱翔的游离物,似心状,插着翅膀,最难安放,弄不好,会丢失的。

12、

谁说生命一定会结束?我假设,以基督徒的思维方式,去推翻文章前面开场段落的那句话----生命不是一个圆周,而是一条直线、射线,在茫茫宇宙间直冲云霄。

世间万物皆运动。运动,必须新陈代谢;代谢着,交替着,生命的大树才能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这样,在广袤的土地上,千千万万个生灵才能世世代代延续,生生不息。生命图腾出悲壮的美。

13、

你仔细听听,新生儿发出的第一个单词ai,ai,ai,你会不会和我一样,自然而然地,读的是第四声吧。爱,干脆利落,实实在在。从新生儿的角度理解,可以说,爱是人类生存需求的信号。如果你读第二声呢,嘴唇微张,舌头拐个小弯,它变成什么了?变成医学上至今仍然攻克不了的重症代名词,英文Ca,恐怖、狰狞、阴险、可恶。

两字之间,它们的距离,使人产生怎样的联想?

爱,纵然拥有一千个定义,但是,没有一个定义能够把它的内涵穷尽。

而医学上的那个俗字,仅一个定义就多了,够了。

14、

鲁迅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九》中写过一句,他讲,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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