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定格在一九二三年夏日的一个下午。灿烂的阳光越过高大的围墙,越过围墙内青色的瓦背,落入宽敞的院落之中。庭院中挂满果实的梨树,在油光可鉴的石板上筛出细碎的暗影。 厅堂的太师椅,躺着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平静而刚毅的脸庞,在满身灿烂的丝绸映衬之下,显得雍容华贵,不可侵犯。厅堂之外的偏房,时不时传出女人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叫。那在院落间回荡的痛苦叫声,着实让人揪心。年轻的侍女满脸严肃,手上拿着装满热水的盆子,雪白的手巾,在升腾而起的雾气中,安稳地搭在盆沿上,随着侍女匆忙的脚步一起剧烈地摇晃。
婴儿的啼哭声喷涌而出,尖细,清脆 ,为这座典型的四合院子增添一丝生动的气息。一个身穿红色绸衣的侍女满脸生动地跑出来。她兴奋地在太师椅前站定,剧烈的喘息声中,她断断续续地说:“恭喜------老爷!太太------太太------生了千金,俊俏的脸蛋,柳叶------柳叶眉,人人见人人爱 。”
四合院之外,高大的青山下安静地躺着这个村子。村子里住着的全是姓张的人家。此时,暮色已降临,淡淡的青烟从每家的屋顶袅袅升起,散开,轻纱般的柔和透明,和着屋顶、阳光、青山一道,勾勒出梦幻般的情景。小女孩睁开眼,在地主家庭中出生的她,第一眼就看见透明的琉璃瓦,还有琉璃瓦之外的淡淡一小块青天。脸庞上还挂着眼泪的她,旋即又闭上眼睛,在母亲的怀里安然入睡。
张老爷家里,就这样增添了一个小生命。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老爷和侍女都叫她张么妹,她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张幺妹长大了,宽裕的家境,给予她充足的营养,她出落得婷婷玉立,妙不可言。
关于奶奶年轻时的美丽,我还是听隔壁幺婆婆说的。她口中的奶奶,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时常穿一身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下边让我那心灵手巧的奶奶绣出洁白的点点梅花加以点缀。腰上,系一条白色织锦带,与裙裾下边的梅花相互映衬。乌黑的秀发拦腰束住,尔后十分随意地散开,在腰间白色的织锦带上格外分明的摆动,妩媚而妖娆。梅花白玉簪懒散地斜插在脑勺,虽然简略,却显得清新优雅。对镜梳洗,.脸上薄施粉黛,莲步轻移,众人面前,无疑一活脱脱嫦娥下到凡尘。
幺婆婆还说,奶奶虽有一笑倾城的容颜,但坎坷的命运却成了与她紧紧跟随的影子。幺婆婆说的时候,太阳西斜,落日的余晖在我眼前,把她坐着的身躯拉得老长。幺婆婆开开合合的嘴唇,让奶奶的故事逐渐明朗清晰。
姐姐嫁人后,接下来就该到奶奶。前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踏进来。帅气的小伙,能说会道的媒人,家境都很不错,但皆遭到奶奶的父母亲婉言拒绝。奶奶是家里的老么,父母的贴身小棉袄,说什么也不舍得。再说,不了解对方,又怎会轻易松口?姐姐出嫁两年后,当地一户人家前来提亲,对方品相不错,帅气,老实,也是地主,算得上门当户对。奶奶的父母亲认为,女儿在他们身边生活,看得着,放心,顺口应承下来。
在任何人的眼中,迎接奶奶的 ,应该是美满而幸福的生活。可在那个硝烟弥漫、土匪横行的年代,又有谁能过上安稳的日子?真正属于奶奶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它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样,在奶奶的头上虚晃一阵子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灾难在奶奶婚后一年多就发生。那时,属于奶奶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躺在床上边逗孩子边笑的奶奶,突然间从丈夫口中得到噩耗——奶奶的爹、叔跟两个哥哥在集市上被人枪杀,不知道枪杀的原因。奶奶懵了,僵硬地坐在床上,泪如雨水滂沱而下。那时刻的奶奶,从喜悦的高峰一下跌入人生的低谷。
奶奶牵着丈夫的手,踏过满是卵石的河,回到对岸不远的那个家。那个熟悉的四合院,再次出现在眼前。她伸手推开大门,跟以往不同的情景真实展现在眼前:宽敞的厅堂内,摆着四口漆黑的棺材,满屋的白幌满屋的白蜡满屋的挽联满屋低沉忧伤的哀乐。奶奶扑进厅堂,泣不成声,她在漆黑的棺材前绝望地跪下。明晃晃的烛光中,泪水无声地从脸庞流过。奶奶边流泪边往火盆里扔草纸,红色的火苗格外分明地在奶奶面前升腾。我想,那时刻的奶奶,眼光中的火苗溢出是忧伤,它带着奶奶的绝望,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肆无忌惮的流淌。那一刻,亲人的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在奶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她瞬间失去了至亲的亲人,无疑是晴天霹雳轰顶。再坚强的人,也难以扛住那样的悲痛,那样沉重的打击,更别说一个在富裕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奶奶昏死了过去。清醒后,奶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语,过了将近一周时间,她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属于奶奶的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她还没从悲痛清醒过来,上天又给了她一场浩劫。这场浩劫,几乎让年轻的奶奶一无所有。
月儿从山头升起,把它清幽的光洒进村寨之中,高山、树木、人家全都浸泡在月光里,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寂静而优美。一阵纷乱的狗叫划破了山村夜晚的宁静,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还没有弄清发生了啥子事情,一股凶悍的匪徒闯进了奶奶居住的四合院。
土匪闯进来的时候,奶奶正拿着针线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为孩子缝制衣裳。旁边的床上,安静地躺着她熟睡的孩子。奶奶的丈夫慌忙从外面跑进来,保护孩子和妻子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实丈夫,在他前脚迈进门槛的时候,土匪手中的枪就响了,罪恶的子弹头钻进他的身体。清脆的枪声从奶奶的耳边滑过,回荡在夜空。丈夫在奶奶的面前慢慢倒下,那双手不甘心地伸向奶奶的方向。殷红的血液从伤口冒出,顺着平整的地面汩汩流淌。
奶奶僵硬地站立原地,一个柔弱的女子,面对悍匪,又有什么反抗的办法呢,只能目睹至亲的丈夫横躺在地上,慢慢萎缩、变形。凶悍的匪徒见这个家庭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他们打、砸、抢,那个昔日整齐的家,也在奶奶的面前变得面目全非。大凡只要他们看上的东西,不管值钱还是不值钱,一律装入后背的包裹拿走。奶奶的命运,在这里也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领头的土匪,看上了奶奶的姿色,吩咐几个小喽啰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叫中架走那时已经十分麻木的奶奶。
幺婆婆在我的面前终止了她的谈话。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一如我的心情。不知是谁说过,回忆是一座桥,是通往痛苦的一座桥,这是我听过的最悲伤的句子。从奶奶的往事中,我十分深刻地感受到了它的沉重。苦难深重的奶奶,让我在清幽的月光中,流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眼泪。
奶奶如今还健在,还在我眼前平静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想触及奶奶的晚事,不想感知我原本想触摸到的东西,我害怕奶奶的苦难会困扰我平静的生活。奶奶的故事在我头脑中延续,还在于我同多年未曾谋面的姨婆婆之间的一次巧遇。
那时,我已经成家,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变成深知生活艰辛的妇人。为了生计,我在县城租赁门面,开办发廊,在推推剪剪中赚些辛苦钱。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的发廊中走进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她在镜子前坐下,要求我为她清洗头发。为了多拉回头客,我一边为她洗头一边同她热情地攀谈。她了解我身世后,居然同我打探起一个人来。她打探的那个人居然就是我的奶奶。末了,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我那多年未曾谋过面的姨婆婆。奶奶的晚事,在幺婆婆同我谈话几年以后,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国家解放,解放军的触角伸进湘西,强抢奶奶的土匪双手沾满鲜血,他被活捉。活捉后的他,自然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强占奶奶的土匪五花大绑地出现在刑场上,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把枪口对准他的脑袋。奶奶站在人群中,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她心情极端复杂,面前的他,是她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他,枪杀了她的丈夫,剥夺了她原本幸福的生活。在她的心中,将他枪毙一百回也不为过。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奶奶内心中涌出的不是复仇的快慰,而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空虚。她曾告诉姨婆婆说,凡是与她相关的人,皆一个个从她的面前消失,不论生者还是亡者,谁都没有顾忌过她的感受。她讨厌纷争,她讨厌杀戮,她渴求的,只是一份平静而安稳的生活。
土匪临刑前高声叫喊着奶奶的名字。那一刻,奶奶心中的防线完全坍塌,她不顾旁人的阻挠,推开众人,站在他的面前。他说:“幺妹,此生我最对不住的人是你,我夺走了你的丈夫,夺走了你原本安稳幸福的生活,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也应该清楚,我这辈子是最对你好的人,我真心待过你,我走后,你能否帮我照顾好我的女儿?”土匪所说的女儿,是他的大老婆为他生的。奶奶深知他大老婆的身体不好,难以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奶奶点头,答应了他。
奶奶为自己的许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以后日子里,奶奶因为地主女儿土匪婆的双重身份挨了不少批斗,吃了不少亏,有好几次都到死亡的边沿徘徊。清醒过来之后,奶奶还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劳作。因为,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角。后来,幺妹的姐姐为她物色了一个平常人家,奶奶嫁了过去,娶她的人,就是我的爷爷。自此,奶奶的生活才逐渐恢复正常。
现在,我每每回到娘家,倘若遇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总看见天坪里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她在温暖的阳光中安享着晚年生活的温暖。我好几次走到她跟前,大声叫她奶奶。她抬起头,咧开没牙的嘴,一脸灿烂的笑容。站在她的脚跟前,我很想打探她的过往,了解她经历的所有事情,以便让她的形象在我的脑中变得更加丰满,更加鲜活。但话到嘴边,我还是打住了,我担心自己的话语,会揭开奶奶心中那早已结痂的伤口,使它流血,让她疼痛。最终,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不打搅她,让奶奶在老屋里安静地享受一个属于她幸福的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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