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我家的堂屋,传统的起脊青砖蓝瓦房。老屋已有四十五岁高龄,四十五岁的老屋已满目沧桑。
今年国庆节,从县城回到家,再仔细凝眸一眼那三间老堂屋,老屋的确老了,老屋颓然老矣!整个墙根以上近两尺的墙壁被风雨剥蚀、凹陷得面目全非,没了样子,屋项的瓦也松的松,烂的烂,一遇到阴雨天,屋里水滴如注,不用塑料布把屋顶整个盖严,人都没法在屋里呆。去年,父亲请人把整个屋顶重新整了一遍,才解决了漏雨的问题。
老屋虽然老了,但它如今依然为我家三代人挡着风遮着雨!
站在老屋前,心里涌动着的不知是感慨抑或叹息?沉郁抑或伤悲?总之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四十五年的岁月,四十五载的沧桑,老屋为我家四代人遮挡了四十五个春夏秋冬的风霜雨雪,承载着我家四十五载的人事变迁。
老屋年轻时是我家的骄傲。父亲说,老屋刚建成的时候,全村的人都争相前去瞻仰,对他的气派和英俊大加赞赏!从父亲说话的口气和神色里,我能感受到当时的当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及父亲一家人是何等的骄傲和神气。在我们中国人思维中,房子自古以来,不但用来遮风挡雨,也是财富、地位和尊严的象征,现在依然如此,谁家的房子建得豪华气派,就能得到别人的刮目相看,自己也得能感到无比自豪和满足。许多人宁可省吃俭用,吃苦受累,日积月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建一座令别人羡慕的好房子,为自己赢得尊严和骄傲。
我家祖辈几代贫穷。
爷爷奶奶一共生下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我父亲是最小的儿子,仅比三姑大些。
爷爷和奶奶是靠逃荒讨饭才把父亲兄妹六个养大的。
老屋是两个伯父对钱给父亲盖起来的,房子盖起来时父亲刚高中毕业,之后开始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大伯父长大后当了乡供销社的会计,二伯父在开封化肥厂当工人,从此,我家家道稍有好转。
老屋有多大年龄,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就有多长岁月。
当时爷爷、奶奶和两个伯父,不息一切盖那么好的房子,是为了给父亲娶媳妇。新房建好那年年底,母亲就成了父亲的新娘。刚做新娘的母亲,嫁妆却只有一个不大的木箱子。母亲这件唯一的嫁妆,让我上学时盛衣服和书用了。老屋四十五岁,箱子也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的箱子,深红色的油漆已剥落得斑斑驳驳,灰暗如土,面目难堪。我有时凝望着这件破旧不堪的箱子发呆,凝思,感慨……这就是母亲的嫁妆吗?这就是母亲和父亲爱情的信物吗?
仅此一件普普通通的小箱子却承载了父亲和母亲一生的长相厮守!睹物思情,情何其深!
不但母亲的嫁妆简陋得可怜,就连新娘装都是几个舅母,她对点布,她出点棉花,她做双鞋,七对八凑做成的唯有一身新棉衣。
母亲一生命苦!
姥姥复杂的婚姻造成了母亲悲苦的命运。
姥姥第一次婚姻是在解放前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她嫁到了端庄村(现在属我县固阳镇的一个行政村)孔姓家。生下“舅舅”之后,“姥爷”就被当作壮丁抓走了,几年不知去向,于是姥姥改嫁到了邵岗村的一聂姓家。在邵岗,姥姥生下了母亲。姥姥嫁到聂家时,我亲姥爷是个长工,家里一贫如洗,已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是我舅和姨,我亲姥爷的原配夫人很早就死去了。在聂家,母亲本来应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在父疼母爱中度过天真、幸福的童年,然而,刚解放后,母亲才两三岁时,我端庄的那个姥爷又回来了,把姥姥要了回去。母亲没跟着姥姥走,留在了聂家,跟着姥爷和舅舅艰难度日。
常言说,人间难舍母子情。姥姥走后,并没有和和母亲断绝母女关系,母女俩还隔三差五地互相走动看看,因此我有两个姥爷,两个和母亲同母异父的舅。母亲几次说,她这一生除了她的五个孩子——我们兄妹五个外,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每当母亲说这话时,我总看到她泪眼蒙胧。母亲很不幸。但是舅和姨都很善良,对母亲象亲兄妹一样,因此从这方面讲,母亲也是很幸运的。
在那刚从战争中走过来的缺衣少穿的年代里,姥爷又是长工出身,家里常年四季除了光光四壁一无所有,为了活命只能领着母亲、舅舅和姨四处逃荒,乞讨为生。
母亲一家四口人,从风沙、盐碱和内涝肆虐的兰考逃到湖北,艰难生活了几年后又碾转奔波到家乡,才算安定了下来。母亲说,她受苦最重的是五八年前后那两三年,天天食不果复,浑身饿的浮肿,两条腿都肿得像发面一样,用手一按就是一个大坑,久久还恢复不过来。姥爷弟兄四个。我其他三个姥爷当时的家道稍好些。母亲整天不是给他们三家推磨就是下地干活,以得到他们的照顾,一直到和我父亲结婚,母亲还在靠其他三个姥爷家施舍和照顾维持生活。姥爷一生穷困潦倒,穷的只能给做新娘的母亲打件木箱子,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每当母亲讲起她的身世和遭受的苦楚时,我总是泪如雨下。
母亲在姥爷家受苦,嫁给我父亲后依然受苦。也许是长期的苦难和劳作造就了母亲善良、忍耐的秉性。父亲是个书生,和母亲结婚时刚高中毕业,毕业后就在我们村小学教书,一直到现在。父亲一辈子不爱干活,我们都还是小孩时,都是母亲一人一年四季没有白天黑夜的在地里辛勤劳作。我们兄妹五个,我是老小,两个姐姐两个哥哥。母亲辛勤劳作的身影在我刚能记事时就在幼小的心灵里就烙下了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印记,每天,母亲要在地里没有白天黑夜地劳作,还要给我们兄妹五个和父亲洗衣、做饭,现在回忆起来,母亲实在活的太累了,太苦了!母亲到现在都没享过一天福。
然而,母亲的辛苦并没能使我家的境况好转,毕竟她的力量太微弱了,根本改变不了一个家庭的命运。
在岁月流逝和人事更迭中,别人家都陆续建了新房,有的都建了两三次了,我家还是那三间堂屋为一家七八口人挡风遮雨。曾经令父亲引以为自豪的那三间堂屋,不知不觉就苍老了。而且,随着我们兄妹五个渐渐地长大,那三间堂屋的地方对于一家人的住房问题,已开始显得捉襟见肘、难适其应了。两个姐姐挤在东厢房的一间小套间里,两间正堂屋用帘子隔开,父亲和母亲住在里面,我最小,就住在和父母仅一布之隔的正堂屋里的地铺上,两个哥哥住在一间小西屋里,西屋是用土坯建的一间小房子。爷爷去世的早,奶奶在三姑家住,否则住房真成大问题了。
因为没盖不起新房,最令我父母担心是两个哥哥的婚姻问题。有一次,有人给大哥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原来也答应了,可是她父母来到我家一看,一家几口挤在三间破屋子里,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没过几天,媒人就捎信说事黄了,当时母亲正烧着锅做饭,听到这个消息,母亲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我知道她流泪了,当时母亲肯定很伤心。
母亲一生受了太多的苦,所以她更怕她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再受苦,因为母亲没有亲人,我们兄妹五个是他唯有的亲人,所以母亲对我们都格外地疼爱,母亲很少打骂我们,即使有时我们气得她话都说不出来,她至多大声吓唬我们几句。
母亲常流泪。母亲悲伤、难过时,不是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在孩子、丈夫或他人身上,而是都默默地咽在自己肚里,化作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也许是我秉承了母亲爱流泪的特性,也许是人皆固有的恻隐之心所致,每看到母亲流泪,我的内心也总涌动着一股难言的酸楚,眼眶也总是不自主地湿润了。
因为给儿子盖不起房子,母亲曾经不知多少次埋怨过父亲,母亲埋怨父亲时,父亲也不说话,任由母亲唠叨,父亲从没因为母亲的唠叨而跟母亲吵嘴、打架,父亲知道母亲唠叨一会儿,就啥事都没了。父亲一直是个民办教师,民办教师的工资当时低的可怜,到了两千年,才一百二十块钱,还长期被拖欠不发。父亲除了没母亲勤劳外,性格几乎和母亲没什么区别,不善言谈,与世无争,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事物都有两面性,好,它的一面是善良,另一面却往往与平庸、无能相连。除了教书,父亲别无他长。和父亲一块干民办教师的,别人善于钻营的都转正十几年了,甚至不少走向了领导岗位,父亲还是民办,一直民办了近三十年。到两千零一年,兰考县教师队伍整顿时,父亲才转了正,工资才能正常发放,这时我也刚大学毕业在外打工,家境才开始好转。父亲不会做生意,我们兄妹又多,以前都上着学时,每年光我们几个在学校的花销,都让父亲和母亲难的喘不过气来。每年还得花数不清的人情世故钱,所以,盖新房,对父亲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但是,为了哥哥能尽快娶到媳妇,父母不得不借钱翻新了两间西屋,之后就娶来了大嫂,再后来,大哥盖了新房,从老屋里搬了出去。
再之后,又娶来了二嫂,两个嫂子和母亲一样,都娶在了老屋里。两个姐姐也先后从老屋里嫁了出去,她们的闺房也随之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的妻子会姓甚名谁呢?是何方淑女?她愿意让我把她娶到老屋里抑或高堂华舍吗?
二嫂娶到我家时,我才上高一。到了高二,我正上着课,突然接到了奶奶病危的恶噩。于是就请了假,马不停蹄地火速赶到家,看到奶奶正躺在老屋的正堂里奄奄一息,两个伯父、三个姑姑、我的父亲母亲及伯母,还有一群小孩子围着奶奶的床,一家人表情严肃,整个老屋里如阴雨天一样沉闷。又没过两天,奶奶就在老屋里寿终正寝,驾鹤西去。听母亲说,奶奶在她病危两个月前,在姑姑家正生活的好好的,突然非要搬到我家堂屋里住不可。也许是奶奶在冥冥之中意识到了她即将离开人世吧,在生命的最后,住在她为儿子亲手盖起来的房子里。一位算命先生曾对奶奶说,她要得最小的孙子的祭,这个孙子无疑就是我了。我从学校回到奶奶的床边,守了奶奶一天,第二天,我刚走不久,奶奶断了最后一口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奶奶得了我的祭。
时光荏冉,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四十多载,我家的堂屋由亮丽的华堂变成了斑驳的老屋,父亲已由风华正茂的书生变成了意气渐衰的老人,母亲也由花容月貌的新娘成了鬓发斑白的农妇。捱了近四十多年的清苦,受了四十多年的煎熬,为了生活,父亲和母亲曾经有过磕绊,有过埋怨,有过泪痕,有过伤悲,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从未有过激烈的争吵。他们的生活之屋随着岁月剥蚀渐渐苍老,而爱情之屋没有因为生活的困顿而产生裂痕,对爱情,他们没有盟海誓地渲泄,没有信誓旦旦的表白,两颗共同跳动的心却能一辈子默默地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这就是中国老一辈人的爱情之道,大爱无边,真爱无言!爱,不需要宣誓,不需要美言。
如今,和我家的老屋一样老的房子,甚至比老屋年轻得多的房都早已旧貌换新颜,而我家的老屋依然为我一家人遮挡着风雨,承载着我们一家人事的变迁和生活的沧桑。现在我两个哥哥都有了两个孩子,二哥家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跟着父母依旧住在老屋里,每次回到家,看到他们两个调皮的打闹,总感到生活真好,其乐融融!
二零零七年,老屋又成了我和妻子结婚的殿堂,这时,我在兰考县委宣传部工作,住在县城。次年我有了一个女儿。女儿生下后,母亲害怕我和妻子都不会照顾孩子,就不让我们带,她带着,依旧住在老屋里,一住就是四年。这期间,母亲也来县城和我们住过不短的时间,但总是住不习惯,没有老家随便,这也是中国农村老人的共性,总是对城市生活有种不适感。现在女儿也该上学前班了,我和妻子也该考虑让女儿来县城生活,毕业农村教育条件太差。同时,也正考虑把老屋拆了,盖新房,老屋太好了,几乎成了危房。几年前就想翻新房子,让父母住的好些,也算为尽些孝心,但是工薪阶层工资低得可怜,仅靠那点工资,省吃俭用能顾住生活就已不易,盖房的确力不从心。
如果不是供我上大学,也许几年前,老屋就被华堂替代,然而生活没有也许,有时候的确很无奈。人事代谢,新旧更易,老屋最终要为新房所代替,况且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已不堪重负,到了该退出生活舞台的时候了。现在我们已开始买新砖了。然而,再望一眼老屋,一种难割难舍之情油然而生,已舍不得老屋的消失。
哦,老屋,爱情的老屋!生活的老屋!
老屋不老!
2007年1月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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