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农场干活的一对夫妻自建了一栋小楼,他们要搬进新房了,早在两个月前就告诉我,邀请我去“吃酒”,乡村里把宴会统称为吃酒。我那时是欣然应邀了的。为何?一来他们是外家亲戚,二来他们夫妻是我农场干活最肯卖力的一对,只要交待的事都还能自觉地帮我做好。我对乡下人的勤奋吃苦和耐劳是摇头的,我跟乡下的人们一块干了一年,彻底颠覆了我从小所受的教育:“贫下中农是最能吃苦耐劳最勤奋努力的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这一对夫妻,我不得不点头了。所以他们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丧嫁娶,我总是欣然答应前往的。
城里的宴会届时去一趟,打个封包祝贺祝贺也就行了。这乡下的生活节奏慢又别是一番滋味了。一是时间长,吃一次酒就两三天,吃了一顿又一顿一天又一天,夜夜扶扶得醉人归;其二是动作大,在家摆一次酒,左右邻居亲戚街坊全都动员起来了,借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不算,还纷纷出人出力,洗碗摘菜砍切蒸煮,个个到场人人帮忙,帮不上忙的站在一边呆着也行,十人做事二十个人参观是常事;三是亲戚朋友大聚会: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大山深谷里的人们都来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个三五天喝它个天翻地覆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有一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只有你去适应他们,他们绝不会来适应你。所以,在乡下要做个什么事,你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宽裕的时间,不可以算得紧紧的。你本来算好了一个星期完工的事,说不定得拖上两三个月都做不完。你急又有什么用?人都到哪去了?他们有吃不完的酒赴不完的宴。你叫他们不要去了,他们把眼一瞪:那怎么行?不就吃顿饭嘛,到时间去就是了,吃完了赶紧回来干活不就行了嘛。我说。他更是奇怪地看着我:如果说是这样行事的话,以后你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来帮你,你老爸死了你连棺材都抬不出门!无法,你投降吧。不投降?你说我去市里请人下乡来抬总可以了吧?他说这一来一乡的人都会在背后戳脊梁骨骂你,你还有脸回来?罢了罢了,随乡入俗罢。岳母病重住院时,一亲戚家进房子请吃酒,外家兄弟一轰而散,争先恐后地去赴宴去了,只有妻子坚持守着,她打电话给在外地的我说:“吃酒大于天啊。”无法,无法!
下乡吃酒的头一天,我买好了火车票,准备中午乘车下午到,吃一顿饭在自己的农场住一晚第二天就回来,家中有老母亲,可不敢久住。没想到妻子晚上告诉我一大早有车来接我,我有那么重要?当然不是,是来市里买菜顺带把我捎去。太早了,再说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但睡到凌晨四五点钟醒来了却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穿衣起床,打电话叫他们来接我吧,他们也快,一会儿就到了楼下。
天空还下着毛毛细雨,寒气逼人。自从不做导游以来以经忘记了披星戴月的感觉了,想想那时节经常天不亮就出门,月上西楼了还没回家是常事,也没觉得怎样,现在偶一为之倒觉得辛苦了。上车后发现汽车的后箱装了满满的都是肉食和菜疏,他们已经买好了酒宴所需的食材了,现在乡下和以前不一样了,年轻人大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牲畜和家禽几乎没人养了。办个酒会都要到城里的菜市场去买,乡下根本就采买不齐所需要的食材。他们是三点半就从乡下出发的。我惊奇地问:菜市场开张了吗?开了,他们说,四五点以前就已经开张了。天,恐怕买菜的都是各酒店饭馆和小商贩批发的生意,市民们怎么会那么早?我不由叹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一拨人忙一拨人歇,就象太阳月亮各司其职,自有其运行的轨道和规律一样。
见他们堆在车后的菜蔬,我又想起了前几天我的那伙朋友们对我的抗议了:你开办了农场,怎么老不见弄点环保的农家菜给我们吃呀?我叫妻子带了一大堆,连喂猪的菜都剥来了,他们大叹,你们家猪吃的青菜都比我们吃的好吃得多,我到你们农场做猪好了。我跟妻子一说,她大笑:他想得倒好,喂肥了又不能杀,划不来。也难怪,我农场的青菜全是用沼气池里的沼气水浇的,我建了三个七八十立方米的大沼气池,一个八立方米的小沼气池,农场的一切热能不但够用,还输出给山下的乡亲们免费使用呢。我的蔬菜,随便什么菜它的口感味道都要比菜市场里的好得多。
走高速进县城又朝水库方向开去,一个半小时已到农场边了。我打算先去农场然后再去吃酒那儿。他们说下雨难走,干什么不直接去呢?我说我到那儿也是袖手旁观,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又何必呢?他们说给我弄间房休息,我说不麻烦了。
下了车,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虽说已是阳春三月,可今年特别冷,往时早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景象,现在却仍旧是衰草满地。这天下着毛毛细雨,绵延起伏的群山青葱翠绿雾气蒸腾,缕缕丝丝的雾气从山坳树丛里散发着飘浮着,茫茫群山条条沟壑云蒸雾绕,别是一番雄伟的景象。我的农场就在大山脚下的山坡上,从大路望去,那山坡上的房子水塔还有那绿茵茵的大片果树,那都是我的资产,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涌动着一丝自豪和成就感。
走近农场了,我心中突然有种落寞袭上心来,象少了点什么丢了些东东一样。是什么呢?看见前面一条土狗朝我吠了几声,我明白了,是我那匹名叫哮天的大狗不在了。平时,还在老远它就向我跑过来扑进我的怀里,哪象这些土狗,连主人都不认识。也难怪,它们不是我养大的,而哮天是我一手喂大的,我养了它八个月,是条杂交狗,雄壮高大,有六十斤重。可惜给人偷了,我似乎看见我那棕黄色的哮天闪着绿莹莹的眼睛哀哀地看着我,我心中一阵鼻酸。
养猪场里还有十一头母猪一头公猪和三四窝下了两三个月的小猪。我一进去,它们以为是喂食的工人来了。那四五百斤重的良种母猪们个个都把前脚高跨在猪圈的隔墙上嘲我大喊大叫。吓得我连忙高叫:反了反了,猪们要跳出来了,猪们要跳出来了!妻子早就看见我来了,她在那儿大笑却并不着急,她领着一个工人进来说:反不了,反不了。然后就有条不紊地配这样放那样地搅拌饲料,再用桶提上一个猪圈一个猪圈地撒进食槽中,饲料一撒进去,那猪就吭吃吭吃地吃了起来,不再叫喊了。而没有轮到的仍旧把前脚跨在隔墙上喊叫,我操起一根棍子准备揍胆敢造反的家伙。可直到每一头都喂到了,也没有跳出猪栏的。妻子说它们只是喊喊罢了,不会跳出来的,跟人一样懂规矩。农场虽说是我从头创办起来的,我亲历亲为地干了将近一年,可养猪的时候我已回城里当“坐家”去了,所以不懂养猪的事。这不,我操起铲子拿起水管帮着妻子清扫猪圈了,我想多少能补上这一课吧。
为何我不在农场继续干活了?我实在看不得乡下人干活,他们根本不按我的要求,只管按他们的习惯去做。比如我会给狗们一日两餐吃食,而他们只给一次,狗肚子饿自然会到处找食,四处乱跑,就会给人捕杀偷走的机会,我那条叫哮天的杂交狗就这样丢的;我会搞全园自动喷灌,他们则大叫:这方圆十几公里谁这样做呀?干活时我会下达量化指标,他们才不管你什么量化不量化,干得了多少算多少。我要骂人了,妻子把我拦住了:你以为他们是你那些千挑万选的学生呀,你以为他们是城里那些经过训练的工人呀?他们是乡下的农民,他们自有他们干活的习惯。那我还怎么管呀?我问。我满腔热情地来这儿开办农场,不是再建一个村庄,而是要建一个现代化的农场呀!可人家要求的工资也不高呀,妻说。我愿给高工资呀。我说,只要他们按我的要求去干活。妻子说:那你回去当你的“坐家”,读你的圣贤书做你的现代化农庄梦去吧,他们如果有能力按你的要求去干活,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呆在农村?早就进城发财去了。我想也是,我没有跟这么低下的人群打交道的经验,为了身体健康,也为了和谐社会,我撤吧,于是我下课了。
有意思吧?坐在家中当现成的“老板”多好呀。可你别忘了我把所有能动的资产都投进去了,万一破产了,我会被一脚踢进“解放前”的!我豪情满怀的浪漫构想变成了这儿普遍存在的果园加养猪场。一样吗?当然不一样,我想象的经营运作方式是像工厂一样高效运转的,可没人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购买的设备都没有能有地效运转起来,没法子,我撤退吧,留下妻子带着他们慢慢磨吧。慢慢地干总比老在争吵要好,这不,我不在时他们不也果树成林,猪欢狗叫鸡鹅成群了?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不也照样展现出来了吗?尽管三分之一的果树茁壮成长,那是靠近住宿区的,还有三分之一的瘦弱不堪,我笑他们是典型的中国特色:东南沿海富而边远山区穷——远处的果树根本得不到浇灌和护理,这叫“姜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呀。猪们呢?去年那么好的价格,一口气死了几十头,热病。还好,没亏损,赚了那十一头母猪和一头公猪。鸡鹅是一夜之间死得个精光,禽流感。没事,再养,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安定团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不讲谁对谁错,稳定才是正确的,不是讲和谐社会吗?我要向汉代的刘邦学习,要无为而治。
也许我错了?我的很多朋友们来看了,个个啧啧称赞我拥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农场,我苦笑:我要办的是一个高投入高产出高效率的现代化农场,全部的自动化,机械化,生态循环环保。而现在却弄成了一个传统的果园加猪场。大学同学,已经做博导的问我:你办农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是回归自然怡然自乐还是一架紧张的高速运转的赚钱的机器?我哑然了,我明白了吗?似乎明白了,可又明白什么呢?问题在于我有那么大的财力长期支撑这么一个低效率高风险的农场吗?
从我的农场走到今天要去吃酒的山村去,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路程。穿过橘子林跨过一条七八米的山涧再穿过阡陌纵横的田野,过一个小山庄就是了。远处的大山已经看不见了,云雾已经把群山完全吞没了。田野里绿草如茵,草下是一层浅水,穿着水鞋的脚淌着绿草清水,心中象山谷的鸟鸣一样清亮。蒙蒙茸茸的嫩草中间是泥泞的田埂,它蜿蜒着分割着田野。接近村庄时,群狗狂吠,我已经不怕它们了,它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从村民们的家旁走过,狗们只是冲着我们大喊声大叫,并不敢追过来,更不敢跟过来。我又想到我那匹壮硕的杂交狗了。我那狗不象农家的土狗只在房前屋后几十米之内活动,我那狗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四处乱跑,结果被偷了,可惜,可惜,它还是不懂得处世之道啊!
到了新房,主人十分客气地过来招呼。房前屋后已是搭起了遮雨棚架起了大锅,十几个人已经在砍切蒸煮了。案板上是肉山一堆堆,鱼海一盆盆。屋后是妇女们在一萝萝的摘洗着蔬菜。当然还少不了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们在那儿闲聊着闲看着。
新房占地面积是一百平米,政府补贴一万五千元打地基,自己再花十万把两层楼建了起来。主人带着我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我伸出大拇指说:好,你的设计比一般乡村里的房子先进了三十年!个个都瞪眼等我的理由:为什么呀?我卖弄地说:每层楼有公共卫生间,主卧还带卫生间,这在乡村里是不多见的。原来是这样。主人说他这样设计别人都反对,他是受我设计的农场房子每间都带卫生间的启发而建的。我说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都不注重卫生间的配备,直到二十一世纪了才懂得配卫生间的好处,才有高标准的公共卫生间。主人听我这一说高兴了,其他人却并不以为然。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呢?站着嘛是傻站,坐着嘛还是傻坐。我几乎不知怎样跟他们聊天。陶渊明还能与邻居共话桑麻,他们很久不种田,不讲稼穑了,他们讲的那些个家长里短,我觉得低俗,不堪入耳,于是乎我打着雨伞在村子里乱转起来。
这是一个怎样的村子呢?这个村子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水库时从山里迁出来的一个移民村,政府在村口建了一座大牌坊:东波移民示范村。那牌坊可不小,有两丈高四丈宽,上面还盖着绿色的琉璃瓦飞檐,一条水泥路蜿蜒地从村子里伸向树林草丛,中分而去。村口不远的路边上,是一个漂亮的公厕,高标准的公厕:白墙瓷砖,琉璃瓦覆顶,象一个微型别墅,这肯定是政府的形象工程。我想进去看看,他们说里面很赃,进不去。果然,刚到门口就恶臭扑鼻,里面垃圾成堆,根本无法进入,我连忙退了出来。上了一个小土坡,是一个漂亮的灯光球场,蓝球框架和灯柱都是高标准的正规品牌:飞乔牌的。球场旁边还建了一个漂亮的休息室,一大两小三间房,有一百多平米,可除了几块烂木板堆在大房间里,两个小间里堆放的全是杂草。我心中想;这球场有人来打过球吗?
往村子的深处走去,一排一排的泥房子就着山势错落着,一个台基上是两排房屋,前排要低些,后排高。后排是住房,前排是杂物间加厨房,中间是天井和院子。一排大约有五户人家。泥房的墙大都颓败开裂了,电线挂在粗大的横梁上,横梁上的屋檐都歪歪斜斜了。村子里的人很少,狗们旺旺地冲着我叫,我不理它们。村子里还有人认识我吗?在租他们的土地时,我曾挨家挨户地进过他们的家。两年了,还记得我吗?我这样想着,但屋里没有一个大男人,都去新房那儿凑热闹去了,我心中哂然:这叫风俗吗?
从山坡转到山脚:呀,这儿正在建的房子标准可不低,一条水泥路的两边建了两排只建了一大半的砖石小楼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不错了,为何老的泥房都颓败了呢?原来村民们都把钱用来按照政府的规划,建新农村去了,老房子全部都要拆掉的。这是中央的一个惠民举措,这个村子是全县的一个示范点。转了一圈,碰到一个中年人,他问我是谁,我奇怪他不问我找谁倒问我是谁?我淡淡一笑,我问他他身后的楼房是他的吗。他叹息道:如果是我是就好了。我笑了:这些房子不都是你们左右邻居的嘛。他没回答而是反问:你是来吃酒的吗?我点点头。
中餐后,我走回农场去睡了一觉然后又走回来。走回来的时候妻子把我带进一户她本家亲戚家。原来有十几个妇女和三个中年男子在走亲戚在聊天呢,他们想看看我。妻子给我介绍:这个是姐姐,那个是外孙,那个又是……。我吃惊地看着叫姐姐的那位老人,如果不介绍我会叫她奶奶的。我当然也知道这乡村的人们聚在一起排起辈份来奶奶小外孙大是有可能的。但望着她那又塌又扁嗫嗫嚅嚅说话的样子,我还是在心中叹息。人们说着话回忆起旧事了,老姐姐说她小的时候,日本人进山里来了,听说日本人进来了,他们连夜往深山里的金龙寨走。她说打着松明子,抬着猪,猪的嘴巴用绳子捆着,生怕被日本人听见。我心中不明白:打着松明子在夜间的山里走,老远就看得见了,还捆着猪嘴巴干什么呢?我问:那你们有没有枪呀?老姐姐说她那年才五六岁的人,不记得有人背着枪。其他人都笑她,:日本人真的到了山里来了吗?我说没错,这个山村日本人进来了,我是历史老师,我知道,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
聊了一会儿,我走出来了,我发现好多户人家都聚集着人群,也难怪这十里八乡的亲戚们都那么热衷于吃酒,也就是找个理由走走亲戚罢了。这乡村里的吃酒,其魅力恐怕也就在这儿了。来吃酒,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会一会几十年没见的亲戚,有些人真是几十年没有出来过了,比如说刚才那位老姐姐就有几十年没有出山了。
我明白了,我又不禁想到自己现代化农场的构想,政府的新农村建设了。我们都不太合时宜吗?在鞭炮声中,我走进了新房坐进了那一圈一圈的人群中随乡入俗地大快朵颐了。
二零一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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