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在泡沫中燃烧残阳
和村上一样,渡边也是个温和多情,沉默多思的男人。都有着柔和清爽的文风,风情与浪漫在不经意的季节里绽放如春夜的蓓蕾,也许你已经走过,但它的确为你盛开,在那一缕柔风里。
《泡沫》是在一家旧书店淘到的,却搁置床头很久,因为实在太厚重,足足有三十几万字,后来送给一位朋友,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这里,这几天诸事涌上心头,心中烦闷,在最方便的地方,看到了这本书,索性将理不清的事情都放下,就这样开始读这本书,谁知拿起来就没有放下,一直舒舒服服地读完了。读东方小说很方便,毕竟文化根源一致,作者与读者的情思更容易同一。他看着美丽的风景,我知道他在悲伤着不可预知的明天;她欲说还休的矜持里燃烧着的是渴望与挣脱。
这是我读过的最浪漫的小说之一。整部小说只有两个名字,安艺与抄子。在这部奢侈的小说里,他们随心所欲地去旅行,找寻已经渐渐消失了的日本的美景,并以家庭为代价一步步脱离社会与现实。安艺是个作家,男人五十,和大多数在国家权力保障下的大多数家庭一样,稳定,可靠,但却很难充满激情,甚至充满的是淡漠。于是他和大多数不甘寂寞的中产阶级男人一样,在无数女人中找回新鲜,刺激以及激情。他不知道他是否疲惫,是否依然感到孤寂,然而他遇到了抄子,并且走近了她,于是他确定自己真的疲惫,他确定自己需要留她在身边,为一个已经走完生命最完胜年华的中年男人蹭掉岁月的锈迹,还他希望与温存。
安艺并不是那种我欣赏并且倾情的男人,他温和的外表下能看到的大多数男人拥有的劣根性:狡猾,好色,软弱,模棱两可以及不负责任。在大多数的言情剧里,男主人公最不应该欠缺的应该是对女主人公的坚定,从而决定为她以后的人生负责。然而生活毕竟不是言情剧,小说作为生活的镜子,所以这里当然有最丑恶也是最真实的人性。特别是对一个活到了五十岁的男人来说,没有哪一个承诺是可以轻易允下的,没有哪一句话是没有风险的,他们不会轻易地许诺,是因为怕自己做不到的时候会显得自己轻率而无知,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藏住自己内心的火焰,尽管面对的是一个无助的,自己却深爱着的女人。所以,稳重的男人往往优柔寡断,狡猾,甚至自私,因为活过了那么多年才知道怎么样保护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再美的爱情都经不住岁月的折腾,而他此时只想安宁,不想惹祸上身,他甚至希望抄子在他面前也抛弃母亲,妻子这两个角色,而只是作为她的情人,他愿意带着她去领略山樱转瞬即逝的凄美,红叶满地的热烈,以及渐入黄昏的雪原,在月光下的寂寞与荒凉。而愿意缄默的,是她的琐碎,烦恼,无助,与痛苦。
相比安艺来,抄子是个省事的情人,她的身上有日本女人全部的优点:端庄,娴静,柔软,容忍,坚强,以及放荡。这些优点足够所有的男人倾情,我不知道她扮演的家庭角色是怎样的,但她确实是个合格的情人,她本是个端庄而安心的传统女人,她是个优秀的和服设计师,这是份浪漫的工作,且她遇上了一个浪漫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场老手面前,她完全没有免疫力,她渐渐地陷入了这个温柔的陷阱,再也不能回头。与他一起陷入的,是这个浪漫多情的老男人,只不过他更狡猾,更抑制,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在五十岁陷入一场深深的爱恋,虽然他们都有家庭,但有着纯粹无暇的爱情。尽管他们每一次缠绵过后,抄子要面对的是丈夫的诘难以及暴打,但每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仿佛世界明天就会崩塌,偷来的爱情总是显得弥足珍贵,从而更懂得珍惜。每一次安艺都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家还好吗?”,抄子浅笑无痕,看着抄子每一次深夜落寞地离开他的时候,安艺多么想说,你不要走了,我们在一起吧。然后温柔地揽她入怀。然而他就这么抱住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有孩子,而他不喜欢孩子,而且他没有勇气面对拆撒两个家庭,那样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显得无知无聊,而且琐碎。他只喜欢她,或者说只喜欢现在的她,喜欢他们一起自由无拘的生活,对未来,他不愿累赘和重复。
小说的高潮在抄子怀孕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只是安艺凭着自己的直觉突然问一句:“你怀孕了么?”抄子沉默,然后否认。不详的预感一直在安艺心头,如同雪一般的梦魇。抄子明白这个男人的沉默,于是她打掉了孩子,并且在寺庙为这个死在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安艺这时放下心来,但同时觉得难过。他的自私与懦弱是不必觉悟与反省的,因为一个老男人,随时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在选择一条最安全的路而已。后来抄子说,我多想留下孩子,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厌倦我,会离我远去,但孩子不会离开我呀。她还说,我回到丈夫身边,也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愿意在我的家庭里生下你的孩子。安艺抱住抄子,默默地表达对这个他深爱的女子的感激与怜爱之情,随后便是深深的恐惧,恐惧这个女子的坚强与隐忍,恐惧她对他毫无保留的爱,恐惧他对她会无所交代。
渡边说,女人谴责的是男人眼前小小的偷情游戏,而男人对女人的恐惧是突然有一天,女人会像变了个人一样的冷淡和绝情。正是这种恐惧让安艺在对抄子的爱情中游离,忽闪,摇摆。他恨不得能够与她日夜厮守,但又不得不把她推向她的丈夫,但同时又害怕她真正回归家庭,在这种矛盾中他甚至变态地在她身体里留下各种痕迹,占有的欲望像火一样燃烧了又熄灭,熄灭了又再次燃烧。安艺五十了,他曾经爱恋一位美丽的女子,在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他遥不可及的爱愿,他曾经以为这个女人他一定得不到,但是有一天这个女人在与丈夫吵架后投向了他的怀抱,便从此爱上了他,他开始受宠若惊,其后便是深深的恐惧,他想那个他以为永远得不到的女人也终于离开她爱的人,来到了他身边,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那么,有一天,他会不会重蹈她丈夫的覆辙?渡边说,男人在感情上容易摇摆不定,女人容易坚决,并且坚强,勇敢。
安艺与抄子互相爱着,但在偷来的时光里,不安与爱恋如两条平行线,一起延伸。在这不安中,放纵与欲望如雨后的草芥一样滋长与蔓延。每一次都仿佛没有明天,每一次都仿佛初见,每一次都纯粹得彷如生命中只有旅行,自由,美景,与交合。外面的世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战火纷飞,没有任何不安全,不安的是内心。为什么不安?为什么总在世界里不断穿梭,踱步,来来回回?在大多数人都满足了口舌之欲后,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便是刺激,放纵,压抑着逃离。这里面没有所谓该与不该,适合或者不适合,人就是人,是社会人,同样也是自然人,作为自然人,除了食欲,便是性欲。不管一个人现在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总想逃离,流浪的想回家,安定的想放逐,我们总是在路上。
我想,也许爱情从来就无关责任,负责任的是婚姻,所以婚姻总是显得那么无趣而单调,尽管在婚姻之前,他们都同时非常有趣。在人类最初,因为太不安定,所以希望有家,这个家里有温暖;因为太孤独,所以希望有爱人,爱人能给与温存与关爱。后来人们发现了一个事实,有了婚姻,还是不安心,总有一个缺口没有填满,于是他们找到了完美婚姻的寄生虫,那就是情人。情人就是我们心内被婚姻压抑的黑洞,这黑洞能够给人激情,这个窗口甚至可以让人思考人生的意义。什么时候,没有了婚姻,这个世界依然有责任,温存,那么这个世界就真正安全了。
最后一次旅行,安艺和抄子去了阿寒,这个冬天里最寒冷的地方之一,洁白的冰湖和漫天的素洁让人美丽地悲伤。关于阿寒湖,有个美丽的传说,酋长女儿不满意父亲给她安排的婚事,她有自己的恋人,后来她和恋人投身阿寒湖,以此捍卫自己的爱情。从此,阿寒成了酋长怀念女儿的地方,他在这里祈求女儿幸福。到现在,阿寒成了恋人们祈福的地方。拥抱在零下十一度漫天飞雪里的安艺和抄子觉得这片白色那么地不真实,就像生活在幻境里,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在尘世生活过,月光下的阿寒湖有种致命的诱惑,诱惑着人们不断地走近它,走进死亡,走进那漫长的虚无。这一刻,他们竟然同时想到了死亡,他们都觉得他们行将死去。然而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朝阳下的雪原放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场美丽而淫靡的盛宴。
与华美的黄昏相比,夜晚的来临安静而孤寂。充满阳光的一天,染红雪面的落日,覆盖大地的厚厚的白雪,终于如同泡沫般消失了。随着自然的时间的推移,二人在各自家庭中留下的爱憎,留恋与愤怒,也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无痕。最后,现在在这冬馆里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安艺和抄子,也终有一天会从地球上消失。回顾,一切都如同泡沫般薄弱而无常。安艺看着射向雪面的那最后一抹残阳,他对自己说,正因为人生的一切都如同泡沫般薄弱而无常,才要尽情燃烧现在这一刻。
最后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渡边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谁又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这部小说并没有感动我,因为作者是没有任何立场地去叙述,我也没有置身其中去经历他们的喜怒哀乐,事实上,这部小说没有喜怒哀乐,完全只有不安与爱愿。我所感动的是作者毫无保留地阐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不安与恐惧,他把一个男人的软弱与无奈以一种自省的方式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他还原了生活,还原了我们不愿面对的真实与人性,我对作者致以我真诚的崇敬之情。
我写下来的,都是我对这部小说的理解,也是我二十二岁对人生的思考与困惑。最后,我觉得应该原谅他们在人伦的刀尖浪口行走的爱情,这是对人性的尊重,原谅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救赎我们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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