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妈比母亲小十三岁,今年六十七了,今年母亲八十大寿,小姨专程从广东赶过来为母亲祝寿。母亲在我这儿住,当然也就由我负责接待小姨了。
小姨生于1945年,母亲说她生下来时外婆没有奶给她吃。那时,才是一个小姑娘的母亲,她就上下四处打听谁家最近生了孩子。外婆家是开杂货铺的,她很快就打听到了,如果那生了孩子的母亲来买东西时,母亲就跟她拉家常了:“呀,听说您哪个最近生了一个大胖伢仔,您哪个伢仔长得可漂亮了。”母亲口抹了蜜一样地说。哪个做母亲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呀。于是那个才生了孩子的母亲就跟我母亲讲她家的孩子怎样调皮怎样可爱。我母亲就趁着她高兴时问她奶水够不够吃呀,乳房胀不胀呀。只要那位母亲说乳房胀,奶水多时母亲一定会接上一句话:“您哪个奶水如泉,您哪个伢子好福气呀。那我抱我妹妹去帮您哪个吃一些奶,可以吗?”那位母亲一定不会拒绝的,于是,母亲就不收她买东西的钱,接下来她就抱着小姨去那孩子她妈那儿吃奶了。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背着妹妹去讨奶吃,真是有些感人:有时候路太远了,小姨饿了,一路哭着去,到那儿时人都哭累了,没吃几口就睡着了,母亲背着她又回来了。湘西地远山深,交通不便,全是羊肠小道,山高林密的,也亏得妈妈背着妹妹去讨奶吃,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子背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走在崇山峻岭中弯曲的小路上,那是怎样一副动人的场景呀。
这事是真的,当我的孩子出生后没奶吃时,也是母亲背着他去讨奶吃的,一共吃了五个母亲的月子奶。
小姨只读了初中就不能再读书了,为何?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不准她读了。她那时的学习成绩可好了,她都六七十岁了还经常梦见去读书。我外婆家的成份是地主兼工商业者。地主的儿女不准读高中,而那些贫下中农的孩子,哪怕成绩再差照样可以读,只要他们愿意。小姨她只能在乡下干农活了,她心中凄苦,于是托人把自己远远地嫁了,嫁给了广东一个城郊种菜的农民做老婆,她也就成了广东人常说的“湖南婆”了。
湖南女子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能力是令广东人钦佩的,这“湖南婆“是贬义还是褒义呢?乍一听似乎是贬损之意,可听久了再看她们的所作所为,又觉得有褒扬之意溢于言表。怎么讲呢?贬义指的是“湖南婆”一般都是因为这些女子都是湖南乡下家境贫寒,为了逃避贫穷而不得已把自己嫁给广东人的,因为广东人少地宽而肥沃,又一直得时代风气之先,他们不太讲政治,而更强调经济。一般嫁的广东人都是广东的下层人民,如广东郊区的农民或城市里的市井小民。讲褒义,是因为“湖南婆”一般一到夫家总是一个家庭中最勤劳最俭省的主要劳动力。只要有她在家,一家人都不用愁吃愁穿了。小姨嫁到广东郊区的一家菜农之家后,一家人的生计几乎全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听小姨讲,她每天起早贪黑种菜干家务,家婆老公和小叔子几乎什么都不做,家婆还骂她,有时还打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孤苦无告,精神上又压抑,只好认命了。
母亲说我第一次见到小姨时还抱在她怀里呢,那是1966年我还没有满周岁的时候。小姨一萝筐挑着二哥和三哥,我是母亲被抱在怀里。可我分明记得我是坐在萝筐里的。母亲带着哥哥们离开家乡时,母亲说他们都走了好几里路了,翻过了好几个山坡这才发现我被遗忘在了外婆家中的床上。赶紧回去抱,是母亲还是小姨回来抱我的呢?我记不得了,我懂事以后第一次见到小姨是十年后了,那时小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小姨是带着表弟来的。
那个年代的农村十分艰苦,小姨来了后母亲就叫小姨在桂林打零工。母亲是医生,那年头缺医少药的,所以母亲很有人缘,方圆五里之内的厂矿企业都买母亲的账。所以小姨有活可干,赚钱不少,就是太累太赃。那时母亲也逼我们兄弟一块干。其中干得最多的是在工路局下属的沥青油库把从火车上流进池子的沥青用小铁桶装进大油桶里去。夏天炎热,沥青似水一样稀,又热又呛人,时间长了还会中毒。到了冬天的时候又冷硬似冰,敲都敲不动。经常是一身油一身泥。母亲身上遗传了外婆家那种新兴地主勤奋努力的精神,省吃俭用十分刻苦。她只要发现哪儿有活干可以赚钱,必定叫我们去干,当然是放了学去干的。小姨在我们家住了一年,也累了一年,丈夫叫她回去了,她不得不走。小姨长得很漂亮,她的歌唱得很好听,我特别喜欢听她唱《洪湖赤卫队》中的插曲《手拿碟儿敲起来》,每当她操着半湖南半广东的普通话唱起这首歌时,我都会歪着脑袋手托腮帮子听得入迷。
小姨父是开手扶拖拉机的,他们是菜农,每次拉菜进城都是姨父的事。有一次姨父把拖拉机开翻了,自己也受了伤,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开手扶拖拉机了,不开拖拉机他也不愿干地里的活,整天在家呆着,就是打牌。小姨的家公死得早,家婆抽烟打牌不做事,好容易卖菜得个十元钱,她会花掉十五元钱。
改革开放以后联产承包了,后来城市扩张,土地给收走了,小姨他们成了城里人了。一家人就靠小姨摆地摊做日用百货服装生意来维持生活。房子倒不少,土地和小楼换了四套百平米的房子,一个儿女一套。
小姨生了两男一女。上世纪七十年代小姨在桂林打工时带了小表弟来,我经常带着他去河沟里用鱼叉叉鱼。八十年代初,我们桂林的兄弟三个考上了两个本科大学生,可羡慕死了左右邻居和亲戚,姨妈把女儿送来我们这儿,希望母亲把她也培养成为大学生。结果是读了两年一天不如一天,表妹的心越来越野,赶紧送走了。
表妹送走以后小姨很少来我们这儿了,但母亲过大生日时小姨都会过来,母亲这些年一直都住在我这儿,以前我忙于工作,一般也就是我出钱叫哥哥们陪着去旅游一下住几天就走了,我难得陪她老人家。现在小姨年纪大了,她也不愿多走了。这一次母亲再三打电话问她过不过来,其实她早就说过要过来了。她的到来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慰藉,母亲把她一腔的忧虑疑惑孤独都向她倾诉。母亲脚痛,我给母亲上药时她协助包扎;母亲睡不着,她陪着说话。我们要带她去玩,她说母亲脚痛走不了,她不去了。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把母亲照顾好。她总觉得我们不够耐心,当她住了五六天以后,她对我叹息:你妈妈真没办法与人相处。她们两姐妹睡一张大大的上下铺大床,那下铺有一米八宽。母亲睡外面小姨睡里面,母亲怕小姨晚上上厕所不方便,她老先生爬到上铺去睡,可把小姨吓坏了,她赶紧把我叫醒,我们一道把母亲劝下来,从这以后她心中就有想法了:难道姐姐嫌她住的时间长了,要赶她走了?我说哪有的事呀,你没来时母亲也爬到上铺睡的,她还在床上翻斤斗呢,她还以为她还是那个爬到树上看书的在衡阳市二中读书的大姑娘哩!住了七八天,小姨还是离开了,她上车时带着哭腔说:“把妈妈照顾好呀!”我说你放心吧,我会更加耐心的。
是啊,我当然会更加耐心,母亲越来越老了,小姨也越来越老了,她还有机会再来吗?这恐怕就是她难过的原因了。
再见了,我的小姨,祝您平安,身体健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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