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自己上的第一堂语文课,叫每一个小孩子上黑板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每一个寻常的名字里寻找特殊的故事。
贵州少数名族的小孩,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小名,出生时便有,为了尽快和他们熟识,我让他们每个人写下自己的两个名字。
丽丽的小名叫珍妹,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第一次见时,我很惊叹四年级的她已经出落得这般美丽,即使脸上脏脏的,灵秀的大眼睛还是忽闪出了她漂亮的脸蛋。丽丽从黑板上走下去的时候,我笑着对其他人说,“大家知道吗?丽丽应该有个英文名叫Lily的,Lily呢,就是百合花的意思,是一种非常好看的花,老师在来你们这里的路上呢,在山上看到过和这种花长得很像的一种花,白色的花瓣,像大一点的喇叭花。很漂亮呢!”丽丽走到座位上,红着脸望着我微笑。
和丽丽关系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叫做小雪,个头十分矮小,从第一眼看到她,便总是仰着张脸,向日葵一样笑着,她的表情,也总是这般单一,永远微笑的小公主。和小雪聊天的时候,她会认真的告诉我班上哪些人成绩好,哪些人家里什么情况,这个孩子,年龄小,却十分的懂事,似乎知道我们想了解的一切。
第二天下午放学以后,我站在台阶上洗碗,远远的看到教学楼后面躲着个身影挥舞着向我招手,调整一下晃动的身体定眼一看,那不是丽丽吗?我走近,向她喊道,“叫我吗?”丽丽做了个“嘘”的手势,跑到物品跟前,突然变出一大束野百合来,扔到我手上便向山上跑去,我低头看眼花便不见身影了,于是大叫一声,“谢谢你啊好漂亮!”
那一刻,真的很想哭,她们的感情,太诚挚,太诚挚,没有时间的打磨,她们却懂得,需要感恩。这样的小孩,还有哪里可以这般遇见?
晚上找丽丽聊天,谈到她的好朋友小雪,丽丽自豪的说,“小雪成绩可好了,期末考试全班第三!”我想起小雪说班上谁谁谁考多好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原来是个“探花”。“而且小雪还会自己种地呢”,丽丽还在说,这句话却在我心头震颤了一下,于是追问,“自己种地?”丽丽死命点点头,“对啊,她爸爸死了,妈妈跟别人跑了嘛,她要做饭种地,养爷爷奶奶啊。”实在不知道那个时候心里想的什么了,只知道心里抖动得厉害,小雪向日葵般一成不变的表情在眼前晃荡,我有点失神,呆在那里没有说话。丽丽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姐姐,这没什么的,我们一般都是自己做饭的,不过不太多会种地。”思绪已经飘开了,丽丽的声音开始飘渺。
这些,好像,很寻常。
有一个男孩子,眉目清秀,生性也是活泼,第一天上课会大胆的站起来告诉我他叫陈国安,小名安。我思忖片刻,告诉他,“安,你的名字取得好,为国家安定而生,意寓‘齐家治国平天下’,多好的名字。”陈国安很高兴,望着我一直笑。
下课的时候,我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齐家治国平天下”,然后递给陈国安,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结果纸条,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直到走出教室,我回过头去,他还在嘴里反复的念叨着这句话,一字一顿的。那个瞬间,我却突然觉得很心酸。
到小香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措,空荡荡的右手袖口显得有些落寞,她用左手一笔一划认真的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拗”字,那是她的小名。我开始在脑袋里快速搜索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想平复不小心触碰到的伤口。小香回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神很难懂,里面装满了未知,她慢慢走回座位。下面有同学已经开始起哄,“老师,拗没有右手的,拗写字好慢的......”我有点懵住了,顿了一会儿笑道,“大家知道吗?其实呀,会用左手的人呢,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因为呀,人的大脑有左脑和右脑两个部分......”解释大脑的问题,花了很长时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到底是在平复小香的窘迫,还是安慰自己良心的不安。说话的过程,我有点不敢看小香,偶尔瞟过去却发现,在她的眼神里,根本没有我所想象的自卑,那种神情,我只想到一个词——“波澜不惊”。难堪的,原来是我自己,所有多余的解释,都是为了安抚我的不安而已。
显然,我们所谓充分的准备,实在都太过表面化,关于自己授课的考量,体能的训练,都及不上这样的状况来得突发。
第二天上课点名,我让每个小孩都在听到自己名字以后大声的答到点到“情”的时候停顿了下来,我探出头问道,“情呢?没来吗?”班上的同学开始起哄叫到,“情事哑巴啦,情根本不会说话的。”这一下子,是昨天点到“拗”时的感受,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我望下去,一个小女孩举着手望着我,和昨天的拗一样的神态。心口又开始堵得慌,走下去,问道,“你就是情?来,把你的名字和小名写在老师的本子上。”情抬起头看了看我,拿起本子写名字,写到小括号时,停住,不知所措起来,比起刚刚同学们的笑时的样子,更为窘迫。情的同桌慌乱的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一个“情”字,我这才意识到,这更让情窘迫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问自己,全班同学的起哄,是嘲笑吗?当时的情,难过吗?如果有,那么我想,在她当着我的面写不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一定更难堪,或许她不曾一次被同学叫嚷到“她是哑巴”,可若不是我,有哪一个老师会叫她写下自己的小名,若是有过,那个时候的她,也不会求助于同桌了。伤害她更多的,其实不是我们所谓的残障儿童,因为在她生活的地方,有着太多这样特殊的小孩,特殊到,伤残已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了。所以,更多的伤害,还是来自于异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其实不是那些和她生活了那么久的同学给她的,而是这些来自外面世界的我们带来的。
实际上,这样的孩子,在这里,实在是太多,多到每一个在我们看来都不可理喻的家庭背景在这里是这么的寻常。我们知道以后,只有震惊,无休止的震惊,因为在我们看来,这些都是这么的不可理喻。可对于他们,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料,更多的,是关注,是关爱。
每一个到这里来的我们,都很受小孩子的欢迎,因为我们在意他们,我们对他们好,这些好,是父母那里缺失的那一块。当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这样一群人重视着的时候,他们才会更努力的让自己成为别人眼里的“存在”,而得到关注的方式在他们看来是好成绩,这也是孩子们更加努力学习的原因之一了吧。
我们多一些关注,他们感到的,真的不止多一份目光那么简单,在他们眼里,那是满满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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